“那那儿的人好相与吗?会不会心高气傲看不起咱们这儿的人啊?”
眼看着阿六一副要问起来不罢休的模样,苏岑出声打断:“阿六,火要熄了。”
阿六面色一赧,刚刚他还说人家刘师傅乱甩锅,紧接着自己这里就出了差错,急忙低下头去添柴。
苏岑低着头慢慢搓揉,蒸干茶叶间的水分,心思却已经不在了。长安城……长安城长什么样子来着,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地方,其他的竟然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才过了几个月,遥远的却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隔壁灶台上的茶师傅二锅起锅,又将茶转到另一口锅里炒熟,长叹一声:“这批茶要好好炒嘞,这可是要往宫里贡的茶。”
苏岑手上一顿,忽然就忘了动作。
直到阿六拉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手上烫了一个大泡,皮都起来了。
“啊,这……”阿六慌了神,半晌才想起来,“我去打凉水来。”
“算了,”苏岑道,回头看了看锅里的茶叶,“等你回来,这批茶就完了。”
“那……”
“不妨事,接着炒吧,”苏岑甩了甩手又站到锅前。
“我来吧。”阿六抢着上前。
“我来。”苏岑摇了摇头,明明不重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思,“我自己来。”
几批茶叶炒下来天色已暗,直到黑的再也辨不清茶色他们才收手,从茶园回城还得有几里的路程,苏岑回到扬州城时天就已经黑透了。
晚上说好了要去老师那里,苏岑又特地绕到城南去买林宗卿最爱的三丁包。
城南的富春包子铺远近闻名,全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苏岑来的不巧,正赶上上客的时辰,一笼包子刚卖完,另一笼还没蒸好,苏岑站在厅里被络绎不绝的人搡来搡去,只好找了处不碍事的地方等着。
就近的一桌是几个身着长袍的读书人,边吃酒边交谈。
一人问:“崇明兄近日何来忧愁啊?”
被称作崇明的人轻叹了口气,“我最近在犹豫,明年春闱到底要不要上京赶考啊?”
另一人不解:“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三年一届的春闱肯定得去啊。”
“你不知道,唉,”崇明又叹了口气,“如今这朝政,乱的很,当年一个宁王就够只手遮天了,如今又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一个豫王,他俩一个霸占兴庆宫,一个强占太极宫,朝令夕改,天子年幼又无力持衡,考取了功名也不过夹在两党之间左右为难,这官不做也罢。”
“嘘,”另一人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看才又压低了声音道:“这话可得小心着说,你们没听说吗,新来的那个豫王手底下可是有队暗探,无孔不入,来无影去无踪,举朝上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之前一直没出声的一人道,“朝廷里说这是双王摄政,但民间不这么叫,他们啊,管这个叫——双王乱政。别说做官了,就是咱们这平民百姓,也不知道哪天安生日子就过到头了。”
几个人又长吁短叹了一通,直到店里的小二叫了好几声苏岑才回过神来,提上包子扔下几个铜板,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再赶到林宗卿那里,他老人家酒已温好,自酌自饮已经过了三巡了。
苏岑把买来的下酒菜和包子一一摆上,这才落座下来,刚启筷子就听见林宗卿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林宗卿年事渐高,眼神却还好使,一眼就注意到了苏岑手上的伤,用筷子点了点,问道:“怎么弄的?”
苏岑收了收手,稍稍遮挡,“一点烫伤,不妨事。”
“又去炒茶了?”
苏岑听出了林宗卿语气不愉,也不欲多说,咬着筷子点了点头。
”你啊你……”林宗卿一席话到嘴边,看着人低头不语的样子又只能咬碎了咽下去,最后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说你点儿什么好!”
舞文弄墨的一双手,写得了千古文章,画得了传世名作,却偏偏扔了笔要去炒茶。他最得意的学生如今却混成了最落魄的一个,明明还这么年轻,比他这个老头子还不如。这就好比让他看着一件绝美瓷器被人毁于一旦,抓肝挠心地难受。
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随口道:“我就说他会害了你的。”
苏岑心里又狠狠抽了一下,他刚回来那个月时常就疼的喘不上气来,苏岚以为他是病了,请遍了扬州城所有的大夫还是无济于事。后来为了不让苏岚再担心,他就学会藏着疼了,心里千疮百孔流着血,面上也不肯表露出来了。
可今晚到底是憋不住了,苏岑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的伤口里,妄图以疼止疼,沉声道:“不是他害了我,是我害了他……”
害他丢了半壁江山。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林宗卿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李晟他是筹谋已久,这是他跟皇家的斗争,你不过是被牵扯进去了,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什么人。”
再看人还是低着头那副样子,林宗卿叹了口气,“不过出来了也好,总比在里面纠缠到死好,李释那小子也算没有食言。”
“食言?”苏岑怔怔抬头,“什么食言?”
“他没告诉你?”林宗卿有几分愕然,顿悟之后后悔已晚,话出口了也收不回来了,只好道:“你啊,跟我一样,心气儿太高,成于斯也会毁于斯。所以当初我答应他就任扬州刺史,让他答应我无论如何保你一条性命。”
苏岑心口一滞,忽然连疼都忘了。
所以李释早就知道,早就给他找好了退路,那天晚上他问起“田平之的案子能不能查时”,他就已经孤注一掷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他总是这样,默默站在他身后,站在所有人身后,做最坚强的后盾,支撑住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局。
“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天理伦常,你们都差的太远了,南柯一梦,总该有个醒的时候,如今回来了就别再想了。不做官了就去帮我打理私塾,一身学识也不能就此扔了……”
“老师,别说了……”有东西啪嗒一声掉进酒杯里,砸碎了平静无波的液面,苏岑头渐渐埋了下去,渐渐泣不成声,“别再说了……”
第209章 相亲
苏岑是被家里的下人搀回去的,回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扬州没有宵禁,一路回来畅行无阻,到家门口了却死活不肯进去了。
下人们奈何不了,只能又大半夜把苏岚叫了起来。
苏岚出来时就见自家弟弟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三月天里夜里尚寒,但人就像是没知觉似的,嘴巴嘟着,眼神迷离,显然已经醉的不轻了。
苏岚搀了一把没搀动,只能俯下身去跟人打商量,“子煦,到家了,咱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