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修上前一步道:“臣有本要奏。”
小天子点头,温修道:“豫王李晟狼子野心,大奸大恶,所犯下的是谋大逆的死罪,臣请求将其捉拿归案,明正典刑,以清吏治,以正朝纲!今日无故缺席不来上朝的,皆可按蔑视皇权处理,应该小惩大诫,以示皇威。”
朝堂上静了一瞬,这些被压服了许久的朝臣们总算被逼出最后一点血性来,庭上响起一片复议之声。
张君却是摇了摇头,“李晟就在前面的太极宫里,谁去?谁能把他抓出来?他之所以敢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这么有恃无恐,是因为他知道咱们现在根本就动不了他。”
小天子道:“温相,你给大家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温修抿了抿唇,“这半朝臣子先不说了,单就兵权方面,禁军分作两拨,大明宫这边的禁军我都调换过了,都是咱们的人,太极宫是他们的人。十二卫府的兵当初王爷留给了我,东宫六率却还在李晟手上。京畿附近的折冲府基本上也是一半一半,再远一些的一是一时之间赶不过来,还有就是……刚收到消息,边关近日有异动,所以驻守边防的兵全都动不了了。”
听罢温修说的,众人心里也是一紧,也就是说现在双方实力已经是参半,可李晟手上却还有一支游离于大周礼法之外、杀人于无形的利剑€€€€暗门。
又静默了良久,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要是王爷在就好了。”
一颗沉寂了许久的火种,随着这句话突然在群臣心中一闪一闪地跳了起来。
张君舔了舔唇,腆着肚子站了出来,“臣倒是有一个大不敬的想法。”
小天子点头,“张大人请讲。”
张君冲御案上拱了拱手,“为王爷洗冤的时候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顿时哗然一片。
当初宁王李释获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太监陈英曝出宁王是杀害先帝的凶手,如今昭陵被盗,风水已经是被破坏了,另觅吉壤、再迁皇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先帝的圣体总归是要动了,那为何不一并看一看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天子眉头轻皱了下,还没等发话,一个花甲老臣轰然跪地,“这是天意啊!我就说那个刘康是怎么从戒备森严的天牢里逃出去的,又是怎么死成那副样子。这是先帝爷显灵啊,先帝爷不忍看我大周亡国,降下神谕佑我大周啊!”
被李晟压抑了许久的臣子们像是瞅见了最后一丝希望,含元殿上跪了一地,这群读罢圣贤书的国之栋梁们哭着嚷着先帝爷显灵,比当初先帝爷驾崩时哭的还要卖力。
小天子啼笑皆非,半晌也只能挥挥手,“准奏了。”
第二天午时,小天子就只带了一个掌灯的太监和宁三通进的昭陵,回来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在寝宫前的台阶上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昭告天下,先帝之死与宁王并无干系,举国上下,恭迎宁王回宫。
第230章 归途
陇西境内有座天水城,位于陇右道与关内道边界上,是从边境入关内的必经之地。
天光微曦,城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贩夫走卒们提着筐挑着担,赶着清早进城里兜售些新鲜瓜菜,换几个养家糊口的小钱。
伸手尚不可见五指,却也没人舍得花那二钱香油钱,一群人在黑暗中默默等着,任由晨露渐渐打湿了发丝衣角。
黑暗中依稀可辨城墙上贴的告示,天高皇帝远的小城,外城墙也懒得派人打理,告示贴的东一张西一张,风吹日晒雨淋,皱皱巴巴,随风瑟瑟,像城墙上脱落下来的旧墙皮。最显眼的位置还张贴着半个月前从京城签发到全国各州县的告示,一件皇陵被盗案还原了当年先帝驾崩的真相,小天子亲自下诏证宁王清白,举朝迎宁王回宫。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当初举世震惊的消息在街头巷尾变淡了,新告示盖了旧的去,却连宁王半个影子都没找到。
有传言说宁王是对这个朝廷死了心,这会儿已经隐居关外过逍遥日子去了;也有的说其实当初宁王根本就没走,而是被人藏起来了,这张榜寻人的告示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更有甚者,说宁王离京不久就染了恶疾,这会儿早已经客死异乡,所以才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黑暗之中,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头首相抵着窃窃私语。
“过了天水城就是关内了,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才出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回去了。”苏岑把头轻轻靠在李释肩上,望着天边一颗残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当初我可是把你装在棺材里才运出去的,你还记得吗?”
李释轻轻垂了下眸:“你说呢?”
刚从长安逃出来的那段时间他几乎就没清醒过,苏岑在马车上足足备了两麻袋的迷药,一见人有点清醒的意思立马就又给灌下去一碗。迷药加上苏岑在他耳边不停叨念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迷魂汤,李释那段时间像是把这几年欠下的睡眠一口气给补齐了。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小兔崽子有胆子炸兴庆宫,怎么就没胆子看着他的眼睛把这件事情好好跟他谈一谈。
苏岑当然不敢谈,您老都抱着一死赴社稷的心思准备自戕了,那么大的一盘棋,封一鸣死了、陈英死了,临了最后关头被他一把火药窜上了天。他怕,怕李释醒过来将他一通好骂,更怕李释一意孤行,还要回去送死。
苏状元自信才思敏捷,他要准备一整套无懈可击的说辞,确保能感天动地、让李释死了再回长安的念头。
只可惜还没等他准备好,李释就醒了。
他也不知道这老狐狸到底是从哪一刻醒过来的,又暗自筹谋了多久,那一夜他像寻常一样把李释安置睡下,就近端起靠近窗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咽下去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开始神思恍惚,紧接着就看见本该睡死过去的人自若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眼睛无比清醒地看着他。
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完了。”
两天以后苏大人才在马车里慢悠悠转醒,顾不上脑袋里撕裂一般的痛楚,爬起来就要追。
直到看到外面赶车的人,以及隐没在那人身后连绵不断的雪山,一行眼泪倏忽就落了下来。
李释没有弃他而去,而是按照他之前的计划,一路往西去了。苏岑把这一切归功于自己的思想工作做得好,终于让人回心转意了,殊不知宁亲王之所以还在这里,主要是因为回头路都被苏岑堵死了。
他在真相大白的前一天晚上跑了,那就是坐实了他谋害李巽那混蛋玩意儿的罪名,这会儿回去只有让人扎成筛子的份儿,他又不是单纯为了死而死,怎么还会自投罗网?只是苏岑关心则乱,一心只想着他要去赴死,却忘了他布下那一张大网的前提是这是一件没有证据、查不清楚、由心而断的案子。
于是宁亲王只能半是无奈又半是新奇地开始了自己的流亡生涯,直到楚太后宾天、皇陵被盗、真相大白于天下,这才起驾回宫。
只是不能按着小天子给他安排的方式大张旗鼓地回去,想要他回去的人不少,不想他回去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李晟,当初恨不能把他拖回去在东市口公开处刑了,这会儿也只能祈祷他躲在什么犄角旮旯了,这辈子都不回去了才好。
寅时刚到,城门将开,像是沉睡了一般的队伍慢慢苏醒过来,缓慢地向前挪动。
苏岑跟着李释默默向前,昏暗之中眼前的身影尤显高大威猛,只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安心。
不一会儿城门打开,里面出来两队官差,叫嚷着让把队排好了,又从怀里掏出两张画像挨个儿比对。
苏岑面色微微一沉,想不到还没入关呢,李晟的触手就已经伸到这边来了。
李释回头看了苏岑一眼,还好他们早有准备,如今这幅样子也是乔装打扮过了的,苏岑做的改动不大,主要是把眼睛盖住了些,那双眼睛太亮了,一颦一笑之间神采飞扬,如今在眼窝处拿炭灰画了一圈,一副纵欲过度的少爷皮相。李释却是大手笔,脸上加了好些纹路,一头乌黑的头发染成了花白,又在下颌上粘了一撮山羊胡€€€€今日他们扮的是父子。
“你身段再放低些,”苏岑压着嗓子道,“谁家老头有你这样的,比我这个儿子还精神。”
李释浅浅一笑,“唤声爹爹来听听。”
苏岑无声翻了个白眼,这人这是什么癖好,本来他要扮一起经商的搭伙,李释非要扮父子,扮就扮吧,还给惯出毛病来了。
“这是提前练习,免得你到时候叫不出口,”李释突然压低了声音俯下身来,嘴唇近乎贴着苏岑耳侧,“这次叫爹爹,下次咱们扮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