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一只脚踩进了花团锦簇的温柔富贵乡,一只脚踩进了步步惊心的朝堂党争中。
年轻的士子们站成一排,正值壮年的天子一身威仪,目光落在了赵嫣的脸上,笑了声,“你是?”
常平这时候已是大太监,略略躬身道,“陛下,这是榜试的第二名。”
天子又看了两眼。台下的少年不卑不亢,跪姿笔挺如青松,难得的连女子都比不上的好颜色。
天子放下手中的折子,又问,“第一名是谁?”
站出来小心翼翼的跪下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卑微的伏着身子,恐惧的说不上话来。天子便没了耐心,指着赵嫣戏谑道,“新科状元赵嫣,还不跪下谢恩?”
赵嫣懵懵懂懂的俯身,一个头磕下去,榜试的第二名成了状元。
年少的赵嫣这时候还带着对这位百姓口中将要名垂千古的帝王的亲近和濡慕,敬仰和爱戴,还抱着一颗造福百姓,悲天悯人的赤子之心。
然后,梦中的场景便变了,还是这样跪着的姿态,天子将手中的奏折怒砸在了他脸上,坚硬的奏折划破了那张白玉一样的面容。
赵嫣依旧跪的笔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催折的了他的腰身,额头上却有冷汗沁出。
天子伸手,粗砺的手指钳紧了他的下巴,轻声笑了,"自请贬谪?"
赵嫣咬了咬唇,低垂着睫毛,没有说话。
天子掐着他下巴的手松开了。
“滚回去治好你的脸,别让朕看着倒胃口。”
赵嫣面无表情,哪怕脸上还淌着血,也不曾觉得疼。
然后,梦里的场景又变了,从一滴血变成浓重的红。
赵嫣抱着母亲的尸体,一身狼狈,手脚冰凉,落不下来一滴眼泪。
刺目的红于是铺满了整个梦境。
赵嫣从梦中惊醒,仿佛还能闻到血气,全身被冷汗浸透,唇色上的一抹红经年不曾褪去。
他怔怔看着帐顶,分不清是何年何月,这一场大梦似乎又把他拖回了那条长长的血路上,周身厉鬼哀号,啃食血肉。
他这样睁着眼睛彻夜未眠已经是常事了。
与他一墙之隔的是母亲的牌位,第二日衣冠齐整的上朝,哪里见夜深时候半分失态。
披一身朱红官袍,便又是那个闻名天下的佞臣模样。
下朝的时候,龙椅上的少年皇帝唇角勾了勾,“诸卿无事退下,赵卿留步。”
赵嫣沉默的跟在少年天子的身后,常平随侍左右,一路行至御书房。
少年皇帝在案前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朕想让韩江坐次辅的位子,不知赵爱卿昨天雪中跪了那么久,可有想明白。”
内阁任何人的任命需帝王的玺印和内阁首辅的印章共同出现在文书上才能生效,否则便是一张废纸。这是内阁自从成立便一直有的规矩,开国皇帝给内阁的厚待,只要内阁在,这项规矩便永远存在。
赵嫣向前走了两步,“陛下,韩大人年事已高,不好惊动。”他话说了一半,又极轻地笑了声,一字一句的,“更何况,文书下行,无内阁印章,谁人敢认?”
少年皇帝冷笑,他转了转手指上的玉石扳指,“无玉玺大印,你的人也同样坐不上次辅的位子。”
赵嫣摇头,“次辅的位子可以一直空着,但是臣可以给刘燕卿次辅大人的权力。”
“赵嫣!”
“陛下,只要内阁在一天,您永远拿赵嫣毫无办法。”
十五岁的少年怒到了极致,反而笑了,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山雨欲来。
“赵嫣,你可听过一句古话。”
赵嫣抬头,便见少年天子冷淡看过来,“莫欺少年穷。”
阶上的少年天子如今已经隐约有了几分先帝的模样。尽管五官还略显得青涩稚嫩,却无疑是俊美的,可看出来几年后能生出来坚硬的轮廓,眼瞳这时还没有先帝的深沉,带着少年人的生机和意气,阴霾的皇宫并没有压迫住少年天子灼灼逼人的风姿。
鲜衣怒马的年纪,正是张扬无惧的时候。
赵嫣竟恍惚觉得,自己老了。他才二十多岁,却仿佛已千帆过尽。
阶下传来那人的声音,“臣受教了。”
少年天子冷笑一声,“今日赵大人便在这里多站些时刻吧。”
“臣遵旨。”
少年天子便在案前又看了几本奏折,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意间看了眼阶下,见那赵大人端正的立在殿前,娟秀的眉眼温温润润,发丝掠过肩侧,滑落了一缕。腰肢纤细笔直,仿佛不论站多久都是这样笔直的样子,殿外的雪光映进来,让这个人看起来伶仃漂亮,如同一块透着艳色的新玉,无害极了。
无害的外表下却是一身反骨。
少年皇帝将手里的奏折扔了几本砸在赵嫣的脚下,“还不快滚?”
赵嫣捡起来地上的折子端端正正的放在了一边,才拱手道,“臣告退。”
翌日,一道任命文书下来,内阁五品大学士刘燕卿为次辅。
赵嫣在玉玺旁盖上了首辅的印章,文书即生了效,他这根钉子遂在少年帝王的眼中扎的更深了。
-
没有人知道少年天子在那道任命文书上盖上玉玺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他觉得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