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云琅看他一眼,耐着性子拿过酒坛,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品了一口。
……先皇后。
自回京后,他始终尽力不叫自己想这个,有时几乎生出错觉,仿佛就能这么不再记起来了。
此时叫景王这个夯货牵扯出来,才知不仅半分没忘,反倒记得清清楚楚。
“确实是先皇后教的。”
景王坐在他对面,大抵也知此事不容声张,声音压得比平常低,随夜风灌过来:“当年你走以后,先皇后便将我叫去,教了我这句话,叫我背牢。”
“先皇后说,贤王当局者迷,轻易不会怀疑一个有从龙之功的下属,但贤王也生性多疑,只要一句话,就能叫他察觉出端倪。”
景王背诵道:“还说……这话不能早说,也不能晚说。早说了,新帝势力还不足以同襄王抗衡,只怕要动荡朝局,晚说了……”
云琅静听着,见他不往下说,抬了下头:“如何?”
景王握了握酒杯,看了一眼云琅:“你知不知道?我这天章阁修了五六年了,就那么一个小破阁,拆了盖盖了拆,御史台弹劾了我十二次。”
景王说起此事,还觉格外恼火:“那个御史中丞怎么回事?简直一块石头!咬都咬不动,世上怎么会有人迂腐到这般地步……”
云琅眼看他拐远,轻咳一声。
景王叫这一声咳嗽提醒,收了心思,将话头拐回来:“总归……先皇后说了,叫我不论要不要脸,必须一直拖着,拖到你回来。”
云琅垂了视线,静坐一阵,抿了口酒:“等我回来做什么?”
“你要么不回来,若是回来,定然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景王叹气:“要么是萧朔,要么是朔方军,要么是萧朔和朔方军。”
“为了他们,你迟早会自愿就缚,到时候多半要落到大理寺的手里。”
景王道:“先皇后说……你生性骄傲凛冽,一身锐意,宁死不折。襄王降服人的那些手段,使在你身上,只能得到一个死了的云将军。”
云琅慢慢攥紧了手中酒杯,眼底一搅,又尽数敛进深处。
景王看着他神色,犹豫了下,又低声道:“先皇后还说……”
云琅笑了笑:“还说什么?”
“还说……先帝有先帝的打算,为祖宗江山,为朝堂社稷。”
景王道:“有些事,她虽不尽赞同,身为皇后执掌六宫,却必须要与先帝站在一处。”
景王看着云琅:“那时先皇后将你硬押在宫中养伤,又搜出你身上虎符,交给大理寺硬结了案,其实清楚你有多难过……”
云琅哑然:“我从没因为这个生气。”
“先皇后知道。”景王道,“先皇后说,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所以不生她的气,也不生先帝的气。可你难过,于是这一桩桩事就都变成了刀子,叫你自己生吞下去,一刀一刀剖穿了心肺脏腑。”
云琅如今与萧小王爷交了心,已不愿再困于这些过往,笑了笑:“心肺脏腑也早长好了。”
他弄清了景王的立场,心中便已落定大半,并不打算再多耽搁,起身道:“喝你的酒罢,我还得回府。回去晚了,萧小王爷说不定要疑你将我扣下,来你府上要人。”
往事已矣,云琅少有归心似箭的时候,没了耐性多留,起身出了观景亭。
“先皇后说!”景王被押着背了少说几页字,急追了几步,扒着亭柱飞快囫囵背,“你若因为没赶上丧礼,没能回来守孝,总耿耿于怀,便是叫端王家的孩子染了迂腐古板的破脾气!莫怪她看你来气,去梦里打你的屁股……”
云琅背对着他,微微一顿,重新站稳。
“端王是叫人以全府性命威胁,为保妻儿,才会自殁于狱中,不怪你救援不及。端王妃自尽宫前,也全不是因为先帝昏聩不理,而是贤王早交代了镇远侯,将嫂嫂拦死在宫门外,更要以携剑闯宫为名污她与端王有谋逆之心,要将端王府满门抄斩!”
景王知道云琅脾气,深知话头一停他便要走,大口深吸气:“还有……还有云家!证据是先皇后亲手掀的,案是先皇后亲手翻的,镇远侯府举族投了贤王,无辜者早除了籍事先遣散,有罪者明正典刑,没有枉死的!累累血债一分一毫也不在你身上!”
景王喊得眼冒金星,仍不敢停,追着云琅喊:“还有那个大理寺卿!先皇后说了,叫你莫怕,谁敢欺负你,她便趁夜入梦,亲自去找那人算账……”
云琅扶了假山石,静听着景王一口气当胸连捅十八刀,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知道了。”
“还有!”景王摸出一方明黄织锦,追上来,递给云琅,“这个是先皇后给你的,说若有一日襄王谋逆,刀兵相见,你该用得上。”
云琅头也不回,将那方织锦接了:“还有么?”
景王立在原地搜肠刮肚,尽力想了一遍:“……没了。”
云琅点了点头,将织锦仔细叠好,揣进怀里。
他已没了半分心思多留,四下里一望,草草寻了处顺眼的围墙,径直出了景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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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愈深。
老主簿带人烧好了热腾腾的汤池,只等着两人回来下药包,守着门张望了半个晚上,终于见了回来的云琅。
“小侯爷!”老主簿忙迎上去,“您不同王爷在一处吗?连将军回来了一趟,将您的亲兵带走了,说是有要紧事,可办妥了没有?”
云琅叫他拦住,定了定心神:“萧朔在办,怕要晚些回来。”
老主簿一怔,借着风灯光亮,细看了看云琅神情。
云琅被他看了几眼,有些无奈,笑了下:“饿了。有吃的么?劳您大略上些。”
“有有,后厨一直备着。”老主簿忙点了头,略一犹豫,又试探着扶了云琅,“可是在外头遇了什么事?王爷……”
“不关王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