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司大人,我可以! 第155章

他将书房门掩上,垂手站在卫儒身边。

卫儒将博古架上的木雕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个巴掌大小古朴的梅花檀木盒,打开盒子,盒中藏有一枚通体莹润的冰花芙蓉玉。饶是卫昭见惯了珍宝,如此通透质地的玉也是极为少见的。

“这玉是当年齐王攻入楚皇宫时所得。齐王征战多年,身体暗伤无数,于子嗣上颇为艰难。唯二血脉,长女由正室夫人吴氏所出,时隔多年才由侧室韩夫人诞下长子,那年也不过四岁。其时正逢韩夫人再度有孕,齐王高兴之余便将这玉送给了韩夫人。”

想起往事,卫儒脸上一阵恍惚,耳边仿佛已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

“出征伐楚前夕,齐王于楚皇宫设宴,宴请文武官员。那时你母亲才生下淑宁不久,韩夫人欲结秦晋之好,便将其中一块玉送给了你母亲。当时天下大半已定,待齐王归来便是立国之日。韩夫人育有长子,自然知道日后长子的路该怎么走。她这样做无非是想拉拢卫家罢了。”

“你母亲不愿卷入这些争斗,便借故推辞。韩夫人也觉得是自己心急了,倒也没再强求。谁料淑宁却抓着那玉不放手,她还不会说话,但只要你母亲去要芙蓉玉,她便哭个不停。”

“韩夫人笑着叫你母亲留下芙蓉玉,只说是送给孩子的礼物。淑宁抱着那玉稀罕了好些日子,你祖母说这是好玉,玉养人,不如就叫淑宁带着。当日韩夫人赠玉乃是私下为之,旁人不知其中缘由,倒也不惧流言蜚语。”

卫儒苦笑一声,从不信命的他如今竟也不得不承认,命运弄人。

卫昭恍惚想到无寂和尚那有些熟悉的眉眼,心里咯噔一跳。

几乎一瞬间他便反应过来:“无寂和尚就是齐王长子!那长姐的孩子是……”

卫儒怅然的叹了口气:“是啊。当今最肖其父,不止容貌,其野心更甚,又极多疑。他随身佩戴幽兰草,就是为了防止你长姐有孕。外戚势大,是他不愿看见的。如今大皇子已长成,李淮又正当壮年,你长姐这时有孕又能助他分担谢萧赵三家的压力,至少这十个月内,三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你长姐生下这个孩子。”

卫昭阴沉着脸:“待日后事定,他便会利用长姐反诬卫家,所以无寂自毁容貌为的就是防备李淮。”

“也可以这么说吧。若那时李淮从与旧贵族之争中腾出手来,只怕等着我卫家的会是灭顶之灾。”

“父亲这是何意?”

卫儒将冰花芙蓉玉收好,踱步走到书案前,沉声道:“你以为堂堂齐王长子为何会沦为僧人?”

卫昭脸色一变:“武帝!”

卫儒沉着脸点点头:“这也正是我今日要告诉你的事。”

书案后的墙壁上陈列一张落雕弓,弓臂雕刻一圈圈云纹,纹理之中血液混着汗水凝固,经年累月的侵蚀,那些血垢已成为落雕弓的一部分。

卫尚弓马娴熟,卫家枪法出神入化,卫尚的箭术亦是军中翘楚。落雕弓是齐王特意命人为卫尚打造的弓箭,代表了卫家的荣耀。

“伐楚之战,齐王点了你祖父为前锋官,又着令其弟李瑜留守盛京,我也一并留下。”

“楚国已是强弩之末,反倒是我齐国全军上下勠力同心,士气正盛。任谁也没有想到楚国会在定军山设伏……”

卫儒眼神渐渐凌厉:“行军路线乃是机密,我军布防只有齐王和心腹知晓。当时兵分两路围困楚国溃军,齐王和祖父欲在定军山设伏围剿楚未帝,不料楚国先我们一步到了定军山。祖父为保护齐王中箭身亡,而齐王在奔逃途中不慎坠马,牵动了伤口。”

“最后是齐王的心腹蓝用带着残兵护送齐王回到大营,东路军阻截了楚国部分溃军,而楚国的精锐却早已护送楚未帝奔南郡去了。”

“齐王得知围剿失败,气急攻心,伤口崩裂,不治而亡。消息传回盛京,韩夫人受惊难产,胎死腹中,没过多久,韩夫人也郁郁而终。齐王之子年幼,国家又是初建,吴夫人恐君弱臣强,齐王打下的江山毁于一旦,便扶持李瑜登基。”

“李瑜追随齐王征战,有跟着一众武将拼杀出来的军功,他登基,绝大部分人都赞同。少数支持正统的臣子也在其后李瑜表现出的知人善任,仁厚节俭中渐渐放下成见。”

“李瑜将齐王之子带在身边教养,并承诺待公子长成便还政于他。岂料不过两年时间,公子遇刺,下落不明。李瑜大怒,命通察府彻查,最后证实为楚国余孽所为……”

卫昭听到此处忽然一个激灵:“贼喊捉贼。”

卫儒冷笑一声:“但凡能坐上那个位置的,又有几人是心思澄明的。李瑜文武皆修,为人端方,又礼贤下士。我追随他多年,自以为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公子遇刺后,我也尽心尽力的帮助他查找线索,为的就是打消群臣对他的怀疑。可你知道,我查到了谁?”

卫昭瞪圆了眼睛:“不是楚国所为!”

卫儒怒极反笑,攥起拳头捶了捶胸口:“我倒宁愿是楚国所为,至少我能光明正大的去恨。”

卫昭没有说话,他看着素日挺拔坚强的父亲流下一行清泪,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

卫儒咬牙挤出两个字来:“蓝用。”

“齐王心腹?”

卫儒双目赤红,咬牙道:“没错。蓝用自小跟在齐王身边习文练武。早前齐王府不如他的下属都已各自领军,蓝用心中难免不服。只是那时他还知道谁是主子,纵有不满也不会逾矩。其实齐王一直没提,不过是等着天下大定时给他一个大功劳,所以才会在伐楚之战中带着蓝用。他若安分守己,待齐王登基自少不了封侯拜将。可他偏偏受人挑拨,以为齐王无意提拔他。”

卫昭下意识的踉跄了一下:“泄露定军山机密的是蓝用!”

“他受命于李瑜,将行军路线透露给楚国,所以齐王会在定军山遇伏。只是父亲以一己之力断后,替齐王争取了撤退的时间,如果不是蓝用事先在马上动了手脚,那一战,齐王可以不用死的。”

卫儒也说不清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伤心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他曾以成为李瑜身边第一大将为傲,越是骄傲,真相揭开的那一刻就越疼,疼的刺骨。原来温润的表象下是那样□□裸的野心,原来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他可以罔顾人伦,手足相残。

这是卫儒并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他讥笑一声:“齐王死后,作为齐王心腹之人,蓝用得封平南侯。不止如此,他还深得吴韩两位夫人的信任,甚至在不知真相前,我也非常推崇他。我们从未怀疑过他。公子失踪那日,是他将公子带出府去马场骑马,路上遇伏,公子失踪。可笑那之后我还提了壶酒去安慰他……”

“蓝用以为除掉公子,李瑜地位稳固,他便也高枕无忧了。却不知李瑜连亲兄都敢杀,又岂会留着一个握着他大把柄的人在。蓝用不甘被利用,被追杀临死之际找上了我,将所有事据实相告,我才知道高高在上的帝王才是杀死父亲的真凶。可我又能如何呢?”

卫儒捋了把脸,人前威严的镇国侯在这一刻忽然像没了爪牙的猛虎,他悔,他恨,他不平。却不敢悔,不能恨,更不能将不满写在脸上。若为齐王讨公道,报父仇,起兵造反。凭卫家,韩家,褚家三家之兵马,足以撼动天下。

“……但那不是你父亲希望看到的。”卫老太君当年就是这样告诉卫儒的:“天下乱了太多年了,百姓盼着安定也盼了太多年了。你忘了那遍地饿殍,苍夷满目了么,还经得起再乱一次么!况且蓝用已死,死无对证。如今满朝文武又对李瑜十分满意,你若兴兵,便是逆贼!”

所以卫儒只能继续当他的镇国侯。

“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呢。李瑜为皇位设计杀害兄长,李瑜的儿子们也为了那个位子自相残杀……”

卫昭看着父亲,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在父亲沉稳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满目疮痍的心。

“其实公子失踪,朝中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李瑜。但李瑜对待齐王旧部礼遇有加,从不打压。齐王唯一的女儿福荣公主也很受李瑜疼爱,一生富贵。我卫家,韩家,鲁家无一不手握重兵,李瑜却从未动过收回兵权的意思。至少表面上没有露出分毫。也或者说,他在利用我们这些武将震慑旧贵族。”

“但从李淮登基后,他却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卫家。”卫儒轻笑一声:“当年蓝用找上侯府,若有心去查并非查不到痕迹,李瑜也许早就动了灭卫家的心思,只是还来不及动手,他的儿子们就迫不及待的要取而代之了。李淮一向多疑,他又娶了淑宁,如果淑宁诞下皇子,有我卫家支持,皇子地位稳固,李淮的位子可就悬了。”

“他能做弑父杀兄之事,自然也担心他的儿子会做同样的事。所以他不会让淑宁再有孕,甚至目标明确的除掉卫家以绝后患。”

卫儒取下落雕弓,将弓弦拉满,然后突然放开手,空弦在半空中迸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无论他如何做,为父只要你记着:镇国侯府,镇国家,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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