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娇气的模样,也与沈无疾一般无二。
他垂眸望了这沈白狐一会儿,道:“你气人的时候,委实气人,气完了人,又来这一套,实在狡猾可恶,果然是只狐狸。”
宋凌听了这话,恰巧被戳中心窝,不由得狐身一僵,心虚得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
可不是如玉儿所说那样吗,前一世不说了,上一次在梦中,我竟也没控制住心魔,咬伤了他。我乃半人半狐之身,说是野性难驯,也不算言过其实。可我曾经又并非如此,那时人皆称我冰壶玉尺、纤尘弗污,若非是燕康夺我所爱,我又何至于走火入魔?
宋凌越想越难受,小声地嘤。
“是你气我,你竟还委屈。”洛金玉低声道。
虽只是在梦中,可左右无事可做,除了沉溺于自怨自艾中,便只能与这白狐说说话,纾解心中郁结。洛金玉本性并非消极之人,只是一时难以解开心结,方才意志消沉,因此他宁可与这白狐说说话,让自己不去想些恹恹的事。
宋凌见他理自己,心情又好了些,仰着娇俏的狐狸脸,嘤嘤地看他。又怕他不高兴,宋凌忙去一旁打了个滚,示意自己不委屈了。
洛金玉忍俊不禁,忽然又想起了幼时养过的一只小狗儿。
那是母亲外出漂衣时捡到的幼犬,很小,走路都是歪歪扭扭的,也不知怎么就被抛弃在了河边,母亲去时见它在那,回家时见它仍在那,饿得嗷嗷叫,却没有母犬出现,便心生怜悯,将它带回了家。
这幼犬也通人性,一路上乖乖巧巧,半句也不乱叫,跟随洛母回到家中,它起初动也不敢乱动,盘在洛母给它的干草团子上四处张望,让喝水便喝,让吃东西便吃。过了许久,它才沿着墙角四处走走闻闻,却不乱咬东西,见着从学堂下课归来的小主人洛金玉,远远嗅到了他身上与洛母相同的气息,便很熟悉似的迎上去绕着小主人的脚打转转,短短的尾巴摇个不停。
洛金玉那时毕竟年岁小,见着了这么黏人又乖巧的小狗,哪里又不喜欢的?便总在做完功课后抱着这小狗与母亲一起逗会儿。有时候,他功课多,母亲又忙着准备做包子,小狗便不吵不闹,乖乖地蜷缩在干草上望着屋里两边的两位主人各做各的事情。
想起这些往事,洛金玉不由得又心中涩然。
他自幼家贫,与母亲租住的屋子狭小,他做功课与母亲做包子皆在一个屋檐底下,母亲总担心会吵着他学习,一度要去房屋外面做包子,可夏日里外头便蚊虫多,冬日里外头天寒地冻,便是平常,外头又没什么光,连月光都被附近的屋子遮走了,母亲哪里能舍得多点一盏油灯呢,无非是摸着黑做事。洛金玉同样心疼母亲,自是不肯,母子二人僵持许多次,他母亲最终也拗不过他。
其实洛母是多虑了,洛金玉打小好学,一拿到书本,便如同老僧坐定一般,轻易不会走神,哪里会被母亲在那儿做包子的声响所打扰。
而这样的经历也使得洛金玉在往后的求学生涯中自有一份沉淀稳重的心态,一次太学院中考试,临近收卷,外头忽然传来喧嚣声,好似是说有贵人前来巡视太学子,同学们不免有所骚动,又早已答完卷子,便纷纷就此交卷,出去看热闹。
洛金玉在太学院的考试中向来名列榜首,他比其他人更早作答完了考卷,却习惯将卷面细细自查,直到收卷,从不草率。如今外头有热闹,却也没影响他分毫,便是圣上亲临,他也没兴趣。
监考的太学院老师乃是翰林院老学士,他向来慈蔼随和,当时坐在堂上,眼看着学生们提早交卷去看热闹,倒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将卷收了,细心摆整齐,再一抬头,见到堂下所剩学生尚有十来位,可哪怕没交卷的,也到底心浮气躁,忍不住频频抬头去瞧窗外。也有嫌弃外头学生吵闹的,皱着眉头起身去关了窗,这才回座位继续查卷的。
唯独洛金玉,他端坐如松,目光一刻也未从卷上离开过,眉宇之间神色认真,却没有丝毫骄躁,仿佛他置身于一静室,不曾受过任何烦扰。
许久,时辰到了,老学士拿起小金锤,轻轻地敲了敲桌面上的小钟,发出清脆又悦耳的声响,洛金玉这才仿若收回了神思,回到了俗世之中。他款款起身,双手捧起自己的试卷,一路往堂上走,一路轻轻地吹干墨渍。
来到堂前,洛金玉恭恭敬敬地将试卷双手奉上:“先生,学生交卷。”
待老学士收上他的卷子,洛金玉又搭着手,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个礼,转身回去桌前,将桌面上的笔墨纸砚收归整齐,这才出了考室,向廊中探头望着远处的同学问道:“你们在看什么?”
同学答他:“喻阁老与佳王爷来了。”
洛金玉“嗯”了一声,又听同学愤愤不平道,“我听说,要选几个学生去陪同,自然是要选名列前茅的,可……呵呵。”
一旁的其他几位太学生闻言,也颇感不平:“你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我就觉得好笑!我说怎么的忽然变动了考试次序,原来是这个缘由。谁不知咱们班是成绩最好的,更有子石坐镇,自然是要选子石和咱们班上其他人去阁老和王爷面前露脸博个青睐。如今倒好,将考试次序一变,顺理成章地成了‘不打扰学生考试’,便选了那些个人去作陪,全是些垫脚的。别人不说,就那君若清,他回回考试三十名开外,也好意思!”
“谁让人家爹是院长,你有本事,你让你爹也去做个院长。”
“我就是看不惯。平日里君若清追在子石身后边儿,嘴里嚷嚷着甘为子石门前走狗,可闻着肉味儿了,可不就跑得比谁都快。这些官宦子弟自幼耳濡目染,皆是如此,口蜜腹剑,心口不一。”
洛金玉彼时也是年少轻狂,闻言哼笑了一声,虽未与他们一起出言嘲讽,眼中却显然满是不屑。
他不屑君院长这些曲曲绕绕上不了台面的小肚肠子心思,不屑身边同学们实则羡慕的能去阁老与王爷面前露个脸面的大好机会,同样也不屑在这儿背后说道。
“说这些做什么,将来恩科答卷排名,又不算人情分数。”洛金玉开口道,“不如说说,此次考试,你们是如何破题的?”
他一张口,顿时令同学们暂且忘了别的事,纷纷议论起这次考试的题目来。
……
喻阁老府上,今夜倒是热闹,阁老之子朝着父亲身边坐着的白发老人笑道:“齐叔您来了,我父亲可就高兴了,今儿精神头都好了许多,平日里,这时候就犯困了。”
白发老人忙道:“我还惶恐呢,这么晚了,生怕扰了阁老休息。”
喻阁老闻言,道:“你累了,要休息了?”
阁老儿子忙大声在他耳边道:“是齐叔怕您累了!”
“我累什么,几年不见,我精神头儿好着呢,成天就听你们说我累,巴不得我累似的,我醒着,耽误你们事儿了?”喻阁老不悦地瞥儿子一眼。
阁老儿子哭笑不得,朝白发老人道:“齐叔,您看看,父亲这话都比平日里多了。”又道,“您二位老友相聚,我等小辈就不在旁扰着你们说话了。有什么,您只管叫守在门外的丫鬟便是。”
白发老人点点头,目送着阁老的一众儿孙们出去,看回喻阁老身上,大声道:“阁老若累了,便说,我就不吵着你休息,明日再说!”
喻阁老的声音却低了下来,瞥着老友道:“当我聋了?这么大声。”
白发老人笑了起来,声儿也低了下来:“可不就是吗。”
“不想听的,自然就聋了。”喻阁老端起茶盏,缓缓道。
齐老闻言,却道:“那看来,阁老接下来还是得聋上一番。”
喻阁老看向他:“你先说说。”
齐老却沉默了一小会儿,方才开口道:“阁老可曾还记得洛金玉这人?”
喻阁老淡淡道:“怎么不记得,你齐谦做了一辈子不争不抢、不温不火的老好人,临老了倒聊发少年狂气,为了这个学生,赌气辞官,回故土去开私塾。”
齐老笑了笑,喝了口茶。
喻阁老问:“怎么的,你在咱们那穷乡僻壤的地方,也能这么快得到他出狱的消息?”
“你也说那是穷乡僻壤了,哪能。”齐老道,“还得是锦衣卫给我老朽这个排面。我一清早见着了锦衣卫,还以为喻阁老倒台清算,将我这当年的同榜同乡也算进去了,还想着怎么摆脱干系呢。”
两位老人都笑了起来,喻阁老笑着道:“好你个齐谦,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