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得过你喻阁老什么好处,哪能坏处就要陪着扛?我那私塾里几十个学生可还等着我呢,没空搅和你们这些官家事。”齐老道。
喻阁老越发笑得开怀,摇着头道:“齐谦啊齐谦,我要怎么说你呢,你可真是‘晚节不保’,一辈子老好人,重话不说一句,谁也不肯得罪,怎么就为了个洛金玉,把自个儿七十老朽的岁数了,还弄得和个毛头小子似的愤世嫉俗。”
齐老也笑着摇头,许久,他的笑方才渐渐散去,认真地望着喻阁老的双眼,低低道:“大约是因为,在他的身上,见着了十多岁时的你我。那个时候,我们还未走出家乡,我不是谁也不肯得罪的老好人,你也不是谁也得罪不了的喻阁老,我们只是山野之间的两个懵懂顽童,不知外面人心险恶胜于严霜利剑,只知天地之间有正气,君子心中怀清明,读书只为明是非求真理,做官便应荡魑魅清魍魉。”
喻阁老微笑着道:“你呀,越活越回去了。”
齐老道:“倒也未尝不好。”
喻阁老道:“可谁是谁非,本就是一道难断的题。齐谦,那时候曹国忠未除,我和君亓还得联手,为了一个区区太学生,得罪了君亓,误了社稷大事,这是守小义。你自然也知我的难处,因此也不为这事与我绝交,只是自个儿辞官离去。可你也瞧见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意气,你的辞官,于朝廷而言,于君亓而言,可曾起过半丝波澜?到最后,还是一个沈无疾掌了权势,才令洛金玉得以出来。”
齐老没有说话。
喻阁老长叹一声气,道:“今儿你来找我,我大致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齐虚谷,我今日要说的话,恐怕又要令你失望了。”
齐老皱眉看着他:“如今曹国忠已除€€€€”
“曹国忠已除,可社稷仍在。”喻阁老道,“君亓仍在,司礼监仍在,内阁也仍在。内阁不算我与君亓,还有五人,其中两人与君亓私交甚笃,两人是混水的和事佬,剩下一人,尚算与我同志。新君登位,根基不稳,沈无疾也不是省油的灯,内外杂乱,你让我一个土埋到了脖子眼儿的人怎么办呢?我老耳昏聩地坐在中间,还能为内阁多留一个位置,君亓和沈无疾都仍给我几分薄面,我若偏了过去,可就顺着板儿一路滑不见咯。”
齐老犹豫道:“你的意思是要坐山观虎斗,任由沈无疾和君亓去斗?”
“我只能这样。”喻阁老道。
齐老沉默半晌,自然也心知老友难处,只是免不了心中郁闷:“可这洛金玉……”
“你给我看过他的辞赋文章,也说过他的许多事,我知能入你眼的人,自然是品性才学无可挑剔。”喻阁老劝勉他道,“可与大局相较,就连我,都不过是棋盘上的一粒子。何况这洛金玉年少有名,虽平日尊师重道,可观他文章与行事,仍然还是嫌多了几分恃才傲物的狂妄,这样的人,虽然是人才,却也不会在朝中走得顺。恰好借着此事,也能令他静下心来,磨平棱角。他年不过二十,来日方长,想来这也不算一件坏事。”
齐老再默然片刻,却忽地笑了:“或许是我离开京城三年,已忘了这儿的风气。以往我会赞同你这番说法,可如今,我却在想,我与你,这么多年来,是否都错了。有一事我未曾与你说过,当年太学院贪污舞弊丑闻乍泄时,畏忌君亓的干系,众人皆不敢言,只当无事发生,有些学生倒是义愤填膺要去上达天听,也都被院中老师们拦下,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用威相逼,又或是以利诱惑,总之是压下去了,唯独洛金玉却怎么也劝不住。我私下里找过他,所说之话与你大同小异,我劝他来日方长,本也难以他一介书生之言撼动什么,便不要为一时意气而葬送将来,倒不如将此事埋在心中,以此发奋,待将来入朝掌权,再一鸣惊人。”
喻阁老问:“他回了你什么?”
齐老想了想,道:“他回,人不意气枉年少,好过埋头庸庸碌碌做乌龟。”
喻阁老顿时笑出了声:“这是在骂我们这些埋头乌龟呢。这可不像他这个平日里循礼的读书人能说的话,我一时想到的,只能是司礼监那位爱骂街的沈公公了。”
齐老也是啼笑皆非,摇着头道:“我当时都愣了,没料到他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半晌,齐老眼眶湿润,道,“可是我看着洛金玉横眉愣眼的说这像孩童方能说出来的话时,竟觉得,我这生平所见,他洛金玉最是真正的读书人。我与你这一生的书,都是白读。”
喻阁老又笑了笑,不予置评。
作者有话要说:*诗句引自[唐]周朴《桃花》
和大大们先告半个假哈,之所以是半个假,就是其实也没有要断更,还是尽力日更着,但最近可能不会按时早上八点钟更新,成不定时掉落了,而且字数有多有少,大大们先将就哈,抱歉_(:з)∠)_
第48章
且说洛金玉想起少时与母亲在一起时的温馨快乐, 心中极为柔软, 又一想起沈无疾于母亲一事上对自己的深恩, 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这白狐的小脑袋。
白狐宋凌大喜过望,以为洛金玉当真就是爱狗崽子那套撒娇卖乖。虽然他以往不屑, 可如今非常时期对非常人,自然行非常事。宋凌便忍受着羞耻之心, 越发活跃地黏着人。
洛金玉见白狐这喜不自胜的模样, 便顺着它意, 多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低声与它说话:“也不知我为何竟会梦见你变成一只白狐, 你又不爱穿白色。”
宋凌忽地一愣, 仰着脑袋, 疑惑地看洛金玉。
他怎么不爱穿白色了?众人皆知他宋凌总是一身白衣飘袂,谁不赞他谪仙之姿,犹如高岭之上万年不化的雪般清冷高洁。
洛金玉见这沈白狐望着自己, 道:“怎么,不是吗?你若是狐狸, 也该是一只火红色的狐狸。”
宋凌:?
洛金玉见这白狐懵懵的样子,自然想到了沈无疾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模样,两相对比,不禁觉得有趣,失笑道:“倒没见过你露出这种神色过,谁不说沈公公何时何地都是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的样子。”
旋即,洛金玉又想到, 三年前也曾有多嘴好事之人说过一句“光看这沈无疾自信模样,其实与洛大才子你也有相似之处啊”。
那人也在太学院就读,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浪荡子弟,与贫寒学子向来两看两相厌,他尤是看这帮子贫寒学子为首的洛金玉不惯,处处刁难挑衅。
那时,沈无疾对洛金玉大献殷勤,这事儿立刻被这纨绔拿着当笑柄,时不时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嘲弄洛金玉,使洛金玉烦这纨绔不说,也使得洛金玉自觉是因沈无疾那孟浪无礼的举动方才蒙小人这等羞辱,对沈无疾越发嫌恶。
可是如今历经三年冤狱之灾,洛金玉虽意志消沉,却又可说是比起那时,心沉了许多。如今他抛去偏见,静心一想,不由得哑然失笑,低声自言自语:“好像那人所说,也不是全无道理。”心中仍有些微妙怪异的感觉,又不甘心地道,“三年后我已不是那样,你却仍是那样,可见你这人不知进步。”
洛金玉后面这句话,他自个儿说出来没觉得怎样,可宋凌却听得明白,也看得分明,洛金玉说得好似是在批评,可实则像是羞涩之下急忙找个借口推脱的模样。
结合上下所说,宋凌已想明白了,原来洛金玉竟一直将自己当成是沈无疾那只阉狗!
宋凌笑容缓慢地僵硬,随即消失了。
洛金玉见白狐神色变幻,道:“怎么,我在梦里说你两句,你也要翻脸?沈无疾,这可是我的梦。”
这话说出来,便是洛金玉有些逗趣的意思了。既是在洛金玉的梦中,沈无疾再如何不讲道理,他是何模样行为,也只能是洛金玉自个儿想出来的,哪里能怪沈无疾。洛金玉又哪里不知这个道理,他仍这样说,竟还像是嗔怪。
看在宋凌的眼中,这嗔怪,便更深了十层八层的意味,不是寻常的嗔怪,而是情人之间的娇嗔。
洛金玉正要再说话,却见白狐一跃而起,狠狠地咬在了一旁的桃花树树干上,它龇牙咧嘴,眼中冒出血红的光芒,九条尾巴也直愣愣地僵在那,毛都仿佛炸裂开来。
“……”
洛金玉茫然地看着白狐这样子,半晌,不悦道,“沈无疾,你怎么在梦里比平时更凶?”
他不说还好,他又提这奸夫的名字,如同火上浇油,宋凌只觉自己五脏又遭俱焚之痛,夺妻之恨,害他走火入魔之仇,使他难以自控。若非他死死抓着最后一丝神智,不让自己如同上次一般伤害到洛金玉,赶紧咬住树干发泄,他早已又将洛金玉按在地上,以利齿刺穿。
沈无疾……燕康!
沈无疾!
燕康!
你前一世便口口声声叫着燕康的名字,这一世,又叫沈无疾的名!他的名好听些吗?!
宋凌妒心大作,活生生将树皮咬下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