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想要开除洛金玉等人,必得上报皇上,否则他私自开除天子门生,此罪可比他私下里做的其他事厉害多了,君亓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若他试图混淆视听,蒙蔽皇上,骗取圣上亲笔手令开除这些不识相的兔崽子们,又得首先取得司礼监这一群太监的点头许可。然则此事与司礼监并无干系,指望司礼监没在看笑话都是妄想呢,傻子也不费这个劲儿去白白讨好,欠了天大的人情,说不定还要被曹国忠当猴耍,回头还得千恩万谢,君亓仍然不会干。
君路尘被洛金玉说中痛心之处,更是对他恨之入骨,见威逼不行,便又施一计,利诱。
这些闹事学生们多是家境普通之辈,君路尘私下里派人去找到他们,分而化之,许以钱财前途利益,便又有些人回去课堂之上了。
洛金玉收到的最多,他收到了三份地契,一份是京城郊外肥沃良田十亩,一份是京城正中,最繁华主街口子上的一间可容纳五副桌椅的铺面,还有一份,则是京城中富贾们聚居片区的一套两进小院儿,加在一块,折合起来,大约值得个七八百两银子,够寻常百姓一家两口宽裕地活个两辈子。
据锦衣卫事后向沈无疾禀报,当时他在屋顶上窥得那洛金玉碰也没碰地契,冷笑一声,昂首道:“我洛金玉的骨头虽不如几百两的银子重,却好歹还不比这几张纸轻。请回,不送。”
赶走游说之人,洛金玉连夜挑灯,以此事写成文章,贴到了太学院平日里用来张贴成绩榜单的高墙之上。
这是学生们上课必经之地,大早上的,众人忍不住驻足观看,神色不一,却大多心中微妙。
从头至尾没参与过这事儿的学生们都仍觉得仿佛自己是洛金玉骂的助纣为虐的一员,遑论那些中途退出了的。
被威逼的尚好,在心中勉强安慰自己。被利诱了的则最为心虚,自然觉得洛金玉这文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戳着自己的脊梁骨骂。
他们羞到极处,反成了恼,见着了谁都仿佛听到人在嘲笑自己,终于恼羞成怒,暗地里骂起了洛金玉是块不知变通、一意孤行、任性妄为的顽石,仗着自个儿有点才名,平日里高高在上,还真当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文曲星下凡了!
而在君路尘看来,威逼利诱都用了,却还有些不识相的,那就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情自然是父母亲情,理则是父母之理。
君路尘让人别再搭理剩下的这些学生,而是去这些学生的家里,将事儿改头换面一番,说学生们被流言蒙骗,如今若再执迷不悟,就只能被退学,且还从此彻底革除学籍,没哪个学院敢收闹事之徒了,至于恩科,此生都别指望,还祸连子孙。
这些学生的父母们被连哄带唬的,自然不干,急忙去学院里逮着自己那糊涂的儿子打骂教训,又哭又闹。
学生们无可奈何,只能以孝为先,各自散去。
然则洛金玉这块铁板,还真是块铁板,烧红了的铁板!
君路尘派人去他母亲那故技重施,不料他母亲看着慈祥端庄,听完说客所说之事,却狡猾搪塞道:“我一介妇人,守三从四德,夫死从子,管不了他,请回。”
谁信!
说客讪笑道:“洛夫人,这城中可都知道,您儿子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您这话可不就是在糊弄我吗?”
洛母望着说客,忽然一笑,道:“你既也说他待我至孝,又哪来的他不顾前程乃是不孝母亲呢。”
说客干笑道:“子石这不也是被人蒙骗吗?他年岁尚幼,是太学院里年纪最小的,又是正血气方刚、意气行事的年纪……可他糊涂,您老夫人为了他的将来着想,可不能一起糊涂啊。”
“我儿年岁最小,尚且糊涂,却次次是太学院榜首,我竟不知其他太学生能是怎样的。”洛母淡淡道,“恕我直言,若是如此,那太学院真该整顿了。”
第51章
说客见这妇人和洛金玉如出一辙的冥顽固执且言语凌厉刻薄, 想起洛金玉曾给自己的种种羞辱, 便觉母子二人越看越像, 眼角眉梢俨然是一人,顿时新仇旧恨翻涌而出, 火冒三丈起来,用力甩袖, 斜眼冷笑道:“也恕我直言, 洛夫人, 做人切莫不识好歹。洛金玉平日里被捧得高了些,难免恃才傲物、年少轻狂, 便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几斤几两。可他不懂事, 洛夫人不能与他一样不懂事。我知你们孤儿寡妇,洛金玉没有爹教……可怜归可怜,那夫人你就得多教教他, 好叫他明白,还是得少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否则耽误了自己的前程事小,连累家人事大。”
这话说到最后,已经不是刻薄了,而是明晃晃的威胁。
洛母出身书香世家,自幼受诗礼熏陶,出嫁则嫁了当世出名的大儒洛阳山,夫妻恩爱, 相敬如宾,虽后来遭受了种种波折苦难,她不得不摘去金钗,十指泡入阳春水中,于市井之中叫卖过瓜菜,和乡野粗汉们打着交道,可她骨子里的清贵矜高却始终未消,如今见这人颠倒黑白,不仅嘲弄洛金玉的身世,竟还威胁自己,可见无耻至极,她素来再贤淑的性情,也被激怒,兼之难过,终于气急反笑,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也有一言要说给大人听。大人,损人不利己绝比不上损人利己无耻,还请大人绝不要做,否则叫人恶心事小,损了自家阴德事大。”
“你€€€€”这人见这一介寡妇竟还胆敢还嘴,且还说得颇有道理,害他不知如何反驳,他哪里又会静心先反省自己,自然只一味忘了自己所做之事,自己先说之言,针眼儿小的心中只有这寡妇对自己的大不敬,这种被个无权无势无夫的弱女子羞辱的感觉便如火上浇油,令他勃然大怒,正要大骂出声,洛母打断了他的话,起身道:“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别说了,大人请,不送了。”
“你€€€€”
“我再送阁下一言,”洛母望着他,淡淡道,“为虎作伥,终不是人所当为,不如诚思己过,回头是岸,为时未晚。”
“你€€€€”
“不送,请。”
说客骂骂咧咧出了洛家这租来的破屋子,扭头见着院子里整齐堆放在一旁的柴火,忍不住一脚踹上去,看着柴火滚乱一地,又狠狠地往上吐了两口浓痰,这才觉得出了口恶气,心胸稍畅一些,昂首挺胸,正要傲然离去,却听得身后传来泼水的声音,便回头去看。
与洛母同租住在一个院儿里的妇人只知有穿着富贵讲究的大人与洛母说了会儿话,也没偷听,见人走了才出来,惊讶地看着地上的柴火,又正好见洛母将凳子搬到院中,往上面泼水,便问:“怎么了?”
洛母淡淡道:“凳子脏了,洗洗。”
说客:“……”
洛母洗完凳子,提着水桶与扫帚来到门口。
那说客本也不占理,刚在人家里撒了泼,又心知自己说不过洛母,心里便有些讪讪,却仍然强撑着,作出理直气壮之势,直挺挺地站在那不动,看这妇人能奈他何。
洛母只客客气气地对说客道:“劳驾让一让。”
说客下意识地下了台阶。
洛母弯着腰,将水往门槛上泼去,从门后拿来一个破扫帚,将水往外扫,仔仔细细地清扫石阶,却也并未故意往说客身上扫脏水,反而很是小心地避开了他。
可她此刻无论怎么样做,都无益于往这说客的心头扎刀子。他更觉难堪,认为自己无端便受了这蛮不讲理的妇人所予奇耻大辱,攥紧了拳,咬牙切齿道:“好!好!我算知道洛金玉那乖张狂妄的性情是怎么养出来的了,有你这好母亲!没爹的种就是这样……泼妇劣子……”
洛母闻言,站直了,望着他,露出恍然模样,道:“原来阁下父母双全,是我误会了,抱歉。”
“你……我不与你这粗鄙寡妇一般计较,污了我的名声!”说客说着,转身气冲冲离去。
而这些,都是锦衣卫看在眼中,一言一语汇报给沈无疾听的。
沈无疾当时听了便对岳母大人心生敬畏,他暗道,平日里还以为岳母再温柔贤淑不过,咱家还微服去过她铺子上买包子,与她攀谈间只见她慈蔼一面,还曾小小埋怨过金玉怎么就不如咱家岳母一般温柔些……如今看来,竟是一脉相承。
还好咱家当日买包子时没说自个儿是谁,否则岳母得知咱家正是那近日来死缠烂打……不,是苦心追求金玉之人,还不定如何对待咱家,当着熙熙攘攘的人面,咱家且只能受着,那可真是将脸面扔到地上,彻底不要了。
……
沈无疾如何又在心中有一番妄想不提,后来君路尘百般整治洛金玉的手段不提,光是那说客自个儿气不过,先后找了地痞官差去为难洛母,非说洛母卖的包子里有虫,又说有人吃了包子就闹肚子呕血的,或者往包子铺里放老鼠……都是沈无疾在暗中解决的。
挡了几次,沈无疾也烦了,觉得这人忒不要脸,一个大男人,为了些自己本就不占理的口舌之争,逮着个柔弱妇人欺负,真是白长了二两肉。
东厂里其他做事的同僚闲时说起这事,也都是白眼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