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都急了。”皇上打断他的话,揶揄道,“阁老何必逗他呢,朕这掌印别的时候都好,唯独是个投错了胎的情种,和他说别的都行,一说洛才子,那他就没了神智。”
沈无疾讪讪状低头,低声羞涩道:“皇上惯会拿奴婢说笑。”
皇上笑了笑,没再理他,只看着喻阁老,等他的答复。
刑部尚书也看出来了,皇上与沈无疾这一唱一和的,就是唯恐喻阁老被洛金玉激怒,不愿关照这人的仕途前程了。
喻阁老又哪里看不出来呢,他道:“臣也欣赏这后生,若他愿意拜师,臣虽惶恐,却着实可说欣喜甚于陛下。”
皇上笑着问:“若他一边还是不肯和朕身边这位沈公公割席断义呢?”
喻阁老也笑了笑,道:“皇上说笑了,那话不过是老臣代皇上试此子心性才言。沈公公为人忠义,为此子之事奔走,待之赤诚关切,若洛金玉当真为了奔老臣而弃沈公公,且不论皇上看不看得上他,臣也绝不敢收这样的学生。”
沈无疾生怕这老狐狸事后反悔,闻言赶忙走出去,在喻阁老面前长揖到底,道:“咱家先代他行拜师之礼!”
皇上忍不住拍桌大笑,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心思:“你多怕阁老反悔啊!你们看看,看沈无疾这样儿,啧,朕看着牙酸。”
喻阁老自然又恢复了“聋哑痴呆”的模样,刑部尚书却不能不小心奉承着,陪皇上笑着,却也没附和些什么话。
毕竟,寻常男子间说这笑话,倒也罢了,可沈无疾是个阉人,洛金玉又是个男的,皇上拿他俩说起笑话来,更像是拿沈无疾当个宠物乐子。沈无疾自然不敢对皇上生恨,可若别人跟着起哄,就难保沈无疾这小心眼子会不会伺机迁怒了。
这么一想,刑部尚书的心里也有些定论了。他暗道,这皇上看着宠信沈无疾,其实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宠爱自家看门的一条狗。
皇上自顾自地笑了一阵,忽然又道:“案是冤案,可到底还是要走个流程。”他看向尚书,“可方便?”
刑部尚书故作欲言又止状。
“怎么?”皇上也明知故问。
喻阁老自然是仍旧装聋作哑。
而沈无疾就是每每用来戳破窗户纸的,他道:“那案子背后,牵扯君太尉。”
皇上立刻瞪圆双目,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怎么的?”
尚书想了想,沉稳道:“倒也没说是君太尉本人,只是当时他的族人,有一名君若广的,在洛金玉的案中有重要位置,曾出过面干预。但到底是君太尉的子侄族人,若牵扯进来,便有些尴尬。这君若广还是有功名在身的,任太学院副院辅。”
堂上又陷入沉默,谁也没说话。
谁也没说,那不如略过君若广,一面给洛金玉翻案,一面不牵涉君太尉。
因为他们心知肚明,给洛金玉翻案,就是要为了牵扯君太尉。
如今的问题只在于,如何牵扯得更妙些。
洛金玉婉拒了刑部雇来的小轿送自己回沈府。
他再度迈入公堂这类地方,心中本就有些郁结,刚刚与喻阁老及刑部尚书应答一番,更是心绪万千。
一则,他得知父亲与喻阁老之渊源,虽他出生时父亲便已身故,他对父亲不如对母亲那样情深,可究竟,那也是他父亲。二则,喻阁老果然如沈无疾所说,要他与沈无疾断绝干系,他虽断然拒绝,倒不是担心喻阁老这边,而是担心沈无疾若知道了,更要自怨自艾一番了,他扪心自问,不是个擅于安慰人的,甚至都没有这个耐心。
他想来想去,心情不畅,便沿着街道慢慢行走,借以排遣不佳心绪。
走着走着,他便走到了一处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隔着川流的人群,沉默望着那边生意热闹的一间小小铺面。
那是他母亲在时租过的铺面,用来卖包子,如今,那改成了一个卖油饼的,他亲手所写的包子铺招牌自然也不在了。
铺面前面的其他街景倒是都没什么变化,左边仍是一间糖水铺,铺子老板是一对夫妻,人很和善,晚来收摊儿时,便会拿没卖完的糖水送给左右铺子。
铺子右边仍是一棵桃花树,春日里,这棵已栽了许多年的桃树绽放了满树的花朵,再过些时候,就会结桃子,桃子却总长不大,因为刚刚出来,就会被周围的顽童们打了吃。
洛金玉望着那边,忘得久了,入了神,恍惚间,似乎那油饼铺又变回了包子铺,门口挂着招牌,母亲系着围裙,裹着发巾,温柔笑着,将包子包好,递给客人。待一时没客人,母亲也不歇息,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布,四处擦拭,总要擦得一尘不染。
擦完了,母亲与他心有灵犀,抬头看过来,便看见了自太学放假归来的他,朝他微微一笑,慈爱道:“怎么来这了,铺子小,你也进来,里面站两人,都转不了身。”
他有心帮母亲忙,却没什么用,只能再笨拙不过地站在铺子外头,学着旁边的小贩们揽客叫卖包子,母亲却不许他那样做,说太学生就要有太学生的样子,这样没有仪态,惹人笑话。
洛金玉其实是不服气的,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失仪之处。可他也不愿违逆母亲,只好仍站在那,默然充当活招牌。
倒也有些作用,旁人说他才学有名,盖因自幼吃这包子的缘故,还擅自将母亲所卖包子称作“状元包子”,都爱带着小孩来这买了吃。
……
隔着一条街,油饼铺对面是一座新开的酒楼,二楼临街的包厢里,设了丰盛的早茶宴,一群华衣锦服的富贵子弟们坐在里面热热闹闹,或谈天说笑,或行酒令,只有一个人坐在靠窗那,玩弄着手上的酒杯,目光玩味轻蔑地久久望着下面不远处的洛金玉。
好容易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异样,过来道:“若广兄,看什么呢?看中街上有哪家小娘子?”
这里面都是些酒肉纨绔,平素都爱胡闹惯了的,闻言都大笑起来,纷纷道今夜都别散,也有几日没去花街了,云云。
靠窗那坐着的正是与洛金玉母子及沈无疾有过天大一般过节的君若广,他听见那话,嗤笑了一声,竭力轻蔑道:“沈无疾家的小娘子,你要看吗?”
说出这话,他便觉得畅意。
三年前他在洛金玉母子及沈无疾这些贱人面前所受屈辱,虽令洛金玉入了狱、那寡妇也一头撞死了,叫他暂且出了一口恶气,可他心胸狭隘不及偷油之鼠,本没能看得到那恶妇暴尸荒野、叫恶狗野狼分食,已经觉得不够畅快了,后来又见沈无疾竟侥幸借着扳倒曹国忠,一举成为新圣心腹,更将那洛金玉又救了出来,如今还闹着要翻案……
他心中自然是怕的,听闻消息,连夜就去找叔叔君路尘哭诉卖苦了,生怕当年的事儿被翻出来。君路尘向来偏袒他,何况当年的事本也是君路尘在背后示意他所为,立刻就领着他去拜见君太尉。
君太尉见了他们,有些嫌他们大惊小怪,白眼都给了好几次,直言他俩愚蠢,这洛金玉翻案是为了能入仕,难不成还真拿这事动他们?无非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自个儿别慌了阵脚就好,其他的,自然有人打点。
君太尉虽不耐烦,却也说明此事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君若广这才放心,回头又应了狐朋狗友们的约,来这吃茶喝酒,不料就见到了老仇人,哪能不字字句句都竭尽贬义之所能事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君若广来往密切的,自然也没什么好货色,无外乎是些扶不上墙的富家或官宦纨绔,皆是溜须拍马、好色贪财之辈,见着君若广的轻蔑,齐齐涌过去,扒在窗口看,嘴里迎合道:“哎,还真是!”
“这不是那……那谁……”
“洛金玉啊,沈公公的小娘子的大名,你也敢不记得?大胆。”这人笑着道。
众人又是一阵笑闹,说起沈无疾与洛金玉的传闻来,没说得两句,便往下三路去了,嘻嘻笑着,嘴里满是秽言秽语,脸上洋溢着好奇又心照不宣的恶意,揣测那两人在闺房中如何干柴烈火、颠鸾倒凤,说得自个儿莫名兴奋起来,脸都涨红了,兴头上,一个比一个高声,包厢外偶尔经过的其他食客听得两句,都觉不堪入耳,皱着眉头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