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个心结,缠绕了他大半生的心结。
€€€€正是多年前西郊别院之惨剧。
洛金玉自当初从梅镇归来,放下了为母亲寻死而复生之法的荒谬执念,人开朗许多,逐渐恢复了与他人的来往。其中,他尤为感念齐老师恩,有事无事、逢年过节,总要去拜访齐老。
齐老亦是最疼爱这学生,起初因他和沈无疾的婚事生气,可后来见他那般诚意,又生米煮成了熟饭,只能认了。
如今,洛金玉知道了齐老之牵挂心愿,自然无有不帮其圆的道理,便特意在休沐之日陪着齐老来了。
此处多年少有人行,路早不成路,长满了草,堆满了碎石子儿。
齐老怕马车惊扰了此地亡魂,因此早早就下了车,徒步朝着别院走去。
年纪大了,走了几百步,就需歇一歇。
洛金玉扶着他,寻了一片树荫坐下,两人就这么望着不远处的别院废墟,说起话来。
“喻怀良那老家伙,”齐老嫌弃道,“叫他一起来,他走不动!依我看,哪儿是走不动,是不敢来。”
洛金玉笑了笑,没接这话。
关系亲密的长辈相互“埋汰”,也不过是斗斗嘴,他一个做晚辈的贸然跟着说,就是无礼了。
齐老埋怨完喻阁老,又看向洛金玉,叹了一番气,问道:“子石,你近来在礼部就职,可还顺利?”
洛金玉点头:“一切尚好。”
“想不好也难,”齐老耿直道,“满朝上下都知道沈无疾难缠,谁敢为难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洛金玉也并不尴尬,尊敬道:“先生多虑,学生与他有言在先,一切公事公办,绝不徇私。”
“唉,他说你就信?”齐老恨铁不成钢,朝着他手上拍了一巴掌,“就欺负你是个愣头青!好骗!”
洛金玉:“…………”
行吧,如今齐老虽然谅解了他,可“代价”是这老人家将所有的不满都转移到了“罪魁祸首”的沈无疾头上。
沈无疾倒也看得通透,背地里对洛金玉哼哼:“别以为咱家不知道,那小老头子,当着面倒是不敢说咱家什么,背地里不定对你怎么说咱家坏话呢!”
洛金玉又不敢承认,又不能说谎,只得每次拜见完齐老,回家就艰难哄人,颇有种自个儿与沈无疾活在“孔雀东南飞”中的错觉。
第220章
齐老长叹一声, 道:“我虽与沈无疾打的交道不多……喻阁老却与他熟。抛开他是太监不提, 他性情乖僻, 着实非是良配。虽扳倒了曹国忠,却也有伺机上位之嫌。”话锋一转, 又道,“不过看他待你之心, 倒也是日月可鉴。你说他有意推皇上实施新政, 虽我觉得他没那个远见, 大约是见你有意,方才投机, 可究竟也不是件坏事。你日后, 时时刻刻多看紧了他, 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洛金玉无意与齐老多起争端,闻言并不争辩其他,只点头应允就是。
齐老见他乖巧, 心里舒坦许多,接着压低了声音, 道:“我离京还有几日,你去阁老府上看我也行,别提别的,尤其新政这类,不要说。”
洛金玉疑惑道:“学生正有此疑惑。学生屡屡与先生谈及此事,先生都故意说到别处去,可是有什么顾虑?”
“别的顾虑倒也没有, 就怕隔墙有耳。”齐老低声道,“你啊,究竟还是太年轻。很多事,你不懂,其实我也宁可你不懂,可你不懂,我又怕你因此遭难。”他幽幽叹道,“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也就接受了沈无疾与你的那门子荒唐事……无非是,看他用情尚真,日后多看顾着你些,别叫你被人连骨头带肉都吃了。”
洛金玉微微蹙眉,想了想,讶异道:“先生此言,难道€€€€喻阁老反对新政?”
齐老只看着他,不说话。
洛金玉不解道:“可新政起初,便是喻阁老提出来的啊。”
说是“新政”,其实不“新”,它乃是喻阁老许多年前提出来的,只是涉及利益太多,牵连甚广,分权贵在握利益与平民百姓,因此遭到士族大夫的反对阻挠,历经三帝,直至如今,都未能正式实施。
齐老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里没有愉快,只有无奈与苦涩、怅然。
“是啊,新政起初,是喻怀良提出来的。”齐老望着不远处西郊别院的残垣,幽幽道,“那个时候,他入朝不久,哪能想到,他新政中要从权贵手中瓜分出去的利益,会是现在的他将要从自己手中瓜分出去的呢?”
洛金玉一怔。
齐老缓缓地收回目光,看着洛金玉,认真道:“他也是权贵了啊。”
“可是,”洛金玉道,“学生在太学之时,便已经力主新政,为此作过文章,虽不算多好,却也有些流传,阁老不会不知。若他反对新政,当初为何又会答应为学生翻案?还要收学生为徒?”
“你说得谦虚了,你那不是‘文章有些流传’,当年京城学子多以你为尊,你是力主新政的领头人。若非如此,当年你被君家人诬陷,沈无疾救你途中,又怎会那样困难重重?又怎么会有人冒着被沈无疾咬上的风险,在狱中折磨你?他为了保下你,所花费的力气着实不小。”齐老道,“你有多遭人厌,你自个儿是不会有数的。”
洛金玉:“……”
齐老又笑了起来,看着洛金玉的眼神很是慈爱:“无需难过,你没做错,并不是错了才会遭人厌,得看厌你的是什么人。”
“学生知道,学生并不难过。”洛金玉耿直道,“只是一时讶异。”
齐老:“……”
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说回正题,“喻怀良为你翻案,给你铺路,一则是形势所迫,他不傻,看得出无论他做不做这个顺水人情,沈无疾是铁了心要干这事儿,他何不顺手呢?二则,他也对外做个面子。三则,也不冲突,你日后入朝力推新政,他有的是法子暗中阻挠你,朝上的事,又有几件是当面冲突呢,都是暗流涌动,面上一团和气。”
齐老喘了口气,又叹息一声,接着道,“这第四嘛……就是人心复杂之处。我与他毕生好友,与他从进私塾,认识到了现在。他不是曹国忠、君亓那类人,否则也提不出新政来。他也有爱才之心,也有为社稷谋福祉之愿。”
洛金玉若有所思。
齐老道:“子石,老师就要离京了,日后山长水远,我这一把老骨头,不定哪天就散了架,可能与你也不会再有见面之日了……”
洛金玉急忙倾身向他,道:“老师€€€€”
“读书人,不该讳谈生死。”齐老抬了抬手,制止他说话,“读这么多书,就该明白,如阳明先生所言,只需此心光明,便无惧其他。若非如此,那书是白读了,和塞灶膛里烧了没什么两样,也无需再觉得自个儿高人一等,读书就为了八股应试,和和泥砌墙有什么区别?人家和泥砌墙,还能让人躲避风雨呢,你读书,为了自个儿富贵。”
洛金玉一时没有说话。
齐老道:“唉,你还是拘泥于此。也不怪你,你还年轻,我大约也是老成这样了,才看得开。我是你这年纪时,大约也不比你强。”
他又道,“我只是想和你说,我能教你的学问,当初在太学院课堂上已教了你,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我没有能教你的学问了,唯有官场上的事,我虽也没什么大作为,可因勉强早生你几十年,早落那染缸里浸了几十年,所以比你略知道些,今儿就索性都和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