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游风幽幽叹道:“昆仑步虚十二楼,玄冥楼司‘伐逆不臣’,就是你师父我的来历。”
“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幸拜进了步虚宫。”闻衡也跟着叹道,“您老人家不在昆仑山上修身养性,反而流落街头,形容落魄,是犯下大错被逐出了师门,还是被什么来头极大的仇家追杀了?”
宿游风瞅了他一眼,很想为他这张神断铁口鼓掌。
“我这条手臂是被本门一个叛徒断去的,”他指指自己空荡荡的衣袖,“他对步虚宫生了贰心,偷走宫中几本珍贵秘笈,宫主发现后命我下山追缉此人。数日后我在博山北麓截住他,十几个弟子围困,却还是叫他给逃了。”
十几个人围杀,其中还有宿游风这样的高手,结果是宿游风被他断去一臂,留下了纵贯全脸的疤痕。
闻衡光是看着那条狰狞的长疤,心中就涌起一种微妙的战栗感。并非畏惧,而是面对强敌时从骨子里油然而生的警惕和兴奋。
他原先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好战,但武功修练到一定程度,就会有这样下意识的反应,大概是习武之人对杀意的一种敏锐直觉。
宿游风继续道:“玄冥楼折损了一批精锐,还没把人带回来,这种情形实在匪夷所思。宫中将我从楼主的位置上摘了下来,不再重用,他们不相信这个人有这么强的武功,怀疑是我徇私偷偷放走了他。”
闻衡问:“所以你一怒之下离开了昆仑山,乔装成乞丐是为了将他捉拿回去,为自己洗刷冤屈?那个人是谁?”
宿游风摇头,道:“技不如人,又是个半残,还说什么冤屈?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叛逃,总觉得事情不应当如此,想看看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至于收你为徒,我从前确实存着教出个绝世天才、替我报仇雪耻的心思,可是养徒弟又不是养狗,说撒手就撒手。”他叹着气挥了挥手,“事到如今,为师还如何能狠得下心叫你去送死?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闻衡:“……”
心是一片好心,但怎么听起来就不像好话呢?
闻衡深知他这师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德行,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师父慈爱,弟子可真是多谢您了。你告诉我那人叫什么名字,万一哪天遇到了,我说不定顺手就给师父尽一回孝呢。”
宿游风闻言大笑,像是把他这句话当成了纯粹的逗趣,也可能是在嘲笑他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
步虚宫隐世多年,他说出来也不怕闻衡知道:“此人曾是丹元楼主人,总领步虚宫内秘笈珍藏,见闻渊博,心机深沉,武功更远在我之上。”宿游风道,“‘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他的真名叫冯抱一。”
闻衡脑海里“嗡”地一声,瞳孔骤缩。
“谁?”
第40章 入城
他惊诧的样子太明显, 连宿游风都愣了一下,问:“你知道他?”
可闻衡这时候早已听不进他的问话,濒死的声音如同噩梦一般浮现, 在他耳边高高低低地回响——
“王爷……刺杀陛下未遂……”
“大内高手就地诛杀……”
“禁军抄家……王妃自尽……”
以大内九高手为首的内卫一直深受皇室倚重, 声威震慑江湖, 只不过这些人潜居深宫,甚少露面,外人难以详细了解,更不可能亲见。但闻衡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年进宫, 曾与其中几个人打过照面。
当时的具体情形他已不记得了,但庆王闻克桢曾告诉过他那些人的名字。由于太有规律, 这些名字至今仍牢牢地镌刻在他脑海中。
大内高手从第一到第九, 每个人的名字就是他们的排序。
那一天从宫中回王府的车上,他坐在闻克桢膝头,听父亲半醉着逗他, 用玩笑口吻道:“衡儿以后见到名中带数的人要绕着走,知道吗?”他一根一根掰着闻衡的手指数道,“冯抱一、寇不贰、韩三献、四云平、五鹿岳、陆清钟、黎七、燕重八、九……九什么来着?”
庆王最后到底也没弄明白“九什么”,醉醺醺地睡了过去,闻衡却从小过耳不忘, 无意中记下了这串名字。等他再长大一些, 才知道这就是大内九大高手的名讳,
按闻克桢当年的吩咐,他理当绕着这个名字走;可是七年前庆王府一夕覆灭,父母惨死、家破流亡,这桩改变了他一生的悬案,闻衡无论如何也不敢忘。
他曾以为这些人的真名早已被掩去, “一二三四”不过是个代号,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从毫不相干的人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
“这个冯抱一现在何处?”闻衡杀气腾腾地问,“师父能找到他吗?”
“怎么,真想孝敬为师,替我报仇啊?”宿游风很是受用,不过仍是笑道,“他在皇宫,你就别想啦。”
果然是他。
闻衡默不作声低头,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
“他偷了步虚宫的东西,逃进皇宫,这些年来只做了这一件事?”闻衡又追问道,“步虚宫既然人多势众,为何不派个更厉害的高手杀进宫中,把东西夺回来?”
宿游风摇头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牵涉很多,一时说不清楚,反正跟你没多大关系,你不必替我烦心了。”
“总之,”他宽厚的手掌在闻衡肩上重重一拍,“我不白当你师父一场,咱们就此别过,来日你若遇到棘手的麻烦,就拿着这信物上昆仑山步虚宫,无论多难,必定救你一次。”
一块沉甸甸的牌子砸在他胸膛上,不知是什么材质,乌中带金,上头铸着几个七扭八拐、不似中原文字的异文。闻衡举在手中,左看右看,总觉得似乎有些眼熟,问宿游风:“这是什么?”
“玄冥楼主令。”宿游风道,“这是步虚宫内沿用多年的文字,在中原早已失传,你不认得也正常。”
闻衡将令牌贴身收好,思索片刻,又再次确认道:“师父,你真不需要我帮忙?有事弟子服其劳,别不好意思。”
宿游风在墙边伸腿给了他一脚,闻衡敏捷闪过,听他笑骂道:“小兔崽子快滚,别蹬鼻子上脸,以后迟早有用的着你的时候!”
师徒二人分食了烤鱼,一宿无话。次日闻衡随宿游风下山,如同来时一般两手空空,仅背着一把剑,从此离开了这个世外桃源。
直到分道扬镳,宿游风也没有问过他要去做什么。这个人看似疯疯癫癫,实际上既看得看,也能放得下。换作旁人,这四年苦心经营断不能说抛下便抛下,他却走得干脆利落,一点也不肯叫闻衡犹豫试探。
当然,也一文钱都没有给闻衡留下。
闻衡长这么大,就是流亡途中,也没缺过钱使。然而现在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没出山,就已经感觉到了何谓“英雄末路”。
庆王府倒没有“不能典当”的家训,可他也没有五花马千金裘,全身上下只一把铁剑、一把短匕、一身布衣。最值钱的东西当属怀中的乌金令牌,可那玩意是保命符,现在就拿出去当掉,当铺肯不肯收另说,倒确实有伤他们师徒情分。
闻衡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叹了口气,施展轻功,燕子般轻盈地掠过重重树梢,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
九曲定风城。
闻衡在当铺当掉了匕首,换得一钱碎银并十几文钱,先去买了一顶斗笠戴上,又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鸡汤馄饨,安静地坐在角落桌边等着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