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溪下游方向,车队蜿蜒。一位身着戎甲的女子正收起手中长弓。她目色平静中隐带愠怒,看了看贺兰砜,又回看痛得不住哀嚎的浑答儿。
女子身旁站着一位与贺兰砜年纪相当的少年,清瘦,单薄。他做大瑀汉人打扮,身上紧紧披一件雪色狐裘,兜帽把头顶罩实,只看见一张细白面庞,黑珠般的眼睛遥遥望向贺兰砜。
满目皑皑中,一张鲜明的脸。
贺兰砜捡起金禾箭,毒液已经漾进水里,完全被稀释了,浅浅几缕绿色淌向下游。
一位北戎大汉从车队中走出,看了眼贺兰砜手中的金禾箭,又看见还跪在地上痛嚎的浑答儿,登时大怒:“浑答儿!!!”
***
这是护送大瑀质子靳岄前往北戎都城的车队,正巧在坡下歇息。质子的随护将军白霓见有少年人受辱,便立即出手相救。巧得很,浑答儿正是北戎护卫队统领虎将军的儿子。
贺兰砜盘腿坐在车内,掀开车帘往外看。浑答儿跪在虎将军面前抖肩膀,虎将军挥舞金禾箭,那模样凶得似是要在他身上戳几个洞。
“你怎么敢!”虎将军咆哮,“你怎么敢碰我的金禾箭!”
浑答儿哇哇地哭。
贺兰砜忍不住大笑,这一笑立刻扯动耳郭和背后伤口,顿时疼得他呲牙咧嘴,缩起脖子。他上衣外裤都被浑答儿等人剥了,只穿白色衬裤与红虎皮靴子,上身光裸,肌肉纤薄漂亮,背上却绽开一道血色鞭痕。和浑答儿等人的富贵打扮不同,他只绑粗糙的手编腰带,一柄小刀在腰带上晃荡。
靳岄打量贺兰砜,轻声道:“你背上流血了。”
白霓已找出金创药,对贺兰砜说:“趴下。”
贺兰砜不愿在陌生少年面前示弱,一拧头:“我不疼,我不要这怪药……”
话音未落,白霓已按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给他上药。
她手劲不轻,贺兰砜疼得发颤,挣脱不开,又不想在靳岄面前示弱,只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靳岄手捧汤婆子,怔怔看面目扭曲的贺兰砜,良久似是叹了一声,言语里有几分与年纪不称的老成。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他低声问。
“烨台部落境内。”白霓应声答,“烨台是北戎最南边的部落,此处距离北都还有半个月路程。”
车内一时无话,贺兰砜翻起眼角偷瞟靳岄。
靳岄手指撩开窗幔一角,静静看向车外。天地穹庐,小雪零碎,他黑色瞳孔中映出纷乱雪粉,片刻后转头看贺兰砜,问:“你衣服呢?不冷吗?”
贺兰砜耳朵微微发热。他像是此时才察觉衣不蔽体的自己相当不雅,干脆不理会靳岄的问话,凶巴巴顶了一句:“涂完了么?我要走了。”
白霓嗤笑一声:“走罢。”
见贺兰砜仍是一脸执拗凶样,靳岄不再问,解下身上狐裘递向贺兰砜。
“北地苦寒岁。”他轻声道,“你光着胳膊,怎么回家?穿上吧,多暖和一刻是一刻。”
狐裘净白柔滑,贺兰砜却不接。
靳岄很恳切:“你若不喜欢,我还有一件熊皮外氅。”
白霓不肯:“公子,北戎都城太冷。”
“我到了北都便不能再自如活动,终日也不过是困囿斗室而已。”靳岄固执,“他比我更需要。”
贺兰砜忽然抢过狐裘,跳出车外。他没道谢,也没道别,等白霓掀起车帘时,他已经跑出很远。
虎将军大吼大叫地让浑答儿等人护送贺兰砜回家,一帮少年呼呼喝喝,骑马远去。风声里隐隐传来贺兰砜和浑答儿对骂的声音。
“……北戎人都这么难相处么?”靳岄低声问。
白霓取来熊皮外氅披在他身上,理了理他的头发:“我倒觉得方才那北戎孩子拗得有趣。听闻北戎人说话直来直去,不善掩饰,他怎的如此别扭?”
靳岄笑了一会儿,再开口时有些恍惚:“我听宫里的人说,当了质子,就要死在北戎,回不去了。”
白霓:“谁说的?我割了他的舌头。”
靳岄抬头看她,想得到些更肯定的言语:“爹爹真的会来接我么?”
白霓柔声道:“忠昭将军何时骗过你?现今金羌犯境,将军领兵作战,是为国立功之事。凯旋复命后,他一定即刻来接你。”
靳岄听父亲提过,北戎与金羌二虎旁伺,大瑀势弱,岌岌可危。他只得默默点头。
白霓提醒:“你的言行举动全关乎大瑀声誉,若是想家,只跟我讲,可别再哭了。”
靳岄坐直身,双手笼在袖中,低声道:“将军放心,靳岄明白。”
他容貌清俊,不言不语之时浑似玉砌粉琢的精美人像,但鼻梁直挺,长眉如刀,目势中不见分毫柔软。
白霓见他这模样,又有几分心疼。她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我这儿还有夫人捎的狮子糖,吃不吃?”
靳岄终归只有十五六岁年纪,顿时喜悦:“樱桃煎还有么?”
白霓打开纸包,亮出小狮子造型的糖块:“樱桃煎五日前就被你吃完了。这狮子糖里头加了牛奶和酥酪,是川中的贡品,夫人好不容易才拿到的。”
靳岄只好与她分食狮子糖:“母亲做的樱桃煎也不知放了什么蜜,天底下一顶一的好吃。”
车内温暖,靳岄忘记了颠簸的路途和车外渐大的雪,连方才未问姓名的北戎少年也抛在了脑后,欢欢喜喜与白霓聊起母亲的诸般手艺。
***
此时的北戎都城,鹅毛大雪已停,石城内外一片静寂,人声稀少,只有王城中央一座高塔上仍燃着不灭的长明火。
负责传递讯息的赦例郎君骑马冲入城门,亮出手中金牌。这是从边境传来的紧急军情。都城中央大道上登时燃起数束青烟,各处关卡见了青烟,便知有军情传达,纷纷放行。
一位身着北戎银甲的青年将领紧随在赦例郎君身后,风一般驰入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