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 第10章

“有什么不一样?”他扯开靳岄的手,“活生生的人难道不比浑答儿的兔子好?”

靳岄根本无法在这个问题上与贺兰砜沟通:“你怎么能把人跟兔子相提并论!”

那兔子已经从靳岄怀中跳下,奔出毡帐。贺兰砜正了正领口,心头莫名一股无法纾解的烦躁:“我听说大瑀人家家户户都有奴隶,怎么到了北戎就忽然不对了?大瑀人可以买奴隶,北戎人却不可以,你未免太虚伪。”

靳岄被他这句“虚伪”气得口不择言:“北戎人、北戎人,可你也并不是北戎人!”

贺兰砜神情一僵,各色复杂情绪在他尚未摆脱稚气的狼瞳中滚动。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口讷中又生出新的恼怒,像是无法相信这些话竟然会出自靳岄之口,羞恼、愤怒、憎恶与委屈全数缠杂在一起。他扭头就走。

毡帐中的奴隶纷纷矮身跑出,只剩靳岄和那新买的奴隶姑娘。靳岄急喘几口气,心头渐渐懊悔。

他说错话了。

***

贺兰砜满腔气郁,风一般奔到驰望原的小松林里。

驰望原高树不多,勉强有几片阔大的松林与桦林,小松林距离烨台最近,是贺兰砜平日里最喜欢去的地方。幼年时,营寨中没有孩子与他们玩,兄妹三人便在这林子里打发漫长的时光。贺兰金英用木板与希楞柱,在最大的松树上搭了个牢固的小帐子,卓卓夏天喜欢跑这儿睡觉。

贺兰砜躺在小帐子的干草中,看着头顶发愣。

七八根希楞柱立在粗大松树枝上,另一端汇在一起扎紧,再蒙上一层挡风遮雨的毡布,便是最简单的帐子。希楞柱汇集的地方留了一处小小的空档,树顶的雪被风吹碎了,从空洞懒懒坠入,落在贺兰砜身上。

贺兰砜一时间分辨不清,自己为何生气。

靳岄说得对,他并非北戎人。

从诞生之日起,他身上便流淌着高辛人与汉人的血,他还有一双狼瞳和更近似汉人的眉目,分别来自绿眼睛的父亲与面貌俏丽的母亲。

在北戎的传说中,来自西北边陲的高辛人是灾难的化身。他们的绿眼睛是被狼神惩罚的证明:古老庄严的神灵把邪狼的魂魄寄藏于高辛人身上。绿眼睛的高辛人会吃掉父母、兄弟姐妹与子女的性命,摧毁河川山谷,带来席卷大地的浩荡灾难。

贺兰砜出生时,烨台的人已经接纳了父亲和兄长。但父母先后离世,传说似乎被证实,一切渐渐变得不同了。

贺兰金英那时候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他是烨台最英俊的骑手,却连参加骑术比赛的资格都没有。卖掉家中的两匹马儿后,兄弟俩总算凑到一点钱粮,把几个月大的妹妹从重病中救了回来。

但传言没有停止,卓卓太小,贺兰金英又足够强壮,年幼的贺兰砜成了最恰好的靶子。

贺兰金英常常在外打猎游牧,卓卓被营寨的女人们照顾着,他只能自保:和都则一起,跟在浑答儿马屁股后头,任他取笑,任他鞭打;说北戎话,嘲讽自己的狼眼睛,和北戎男儿一样,大口喝北戎的酒,用父亲留给他的小刀切割羊肉马肉,学习应付风驼。

贺兰金英取笑过他,劝他不必这样。可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不被人理会和接受,他的苦和痛是崩天裂地的。

想在驰望原生存下去,他必须先成为北戎人。

但被靳岄骤然说破,贺兰砜有一种粗糙但持续长久的伤心。他救过靳岄一次,他以为靳岄和别的那些人应当是不一样的。

有人敲了敲树干,树顶簌簌落下一片雪:“贺兰砜。”

许久不见有人回答,贺兰金英在树下笑了:“和你的小奴隶吵架了?”

贺兰砜探出脑袋:“你来做什么?”

“来给你出主意。”贺兰金英笑道,“他若让你生气,你就让他去干苦活,若还生气,就把他给了浑答儿。我看浑答儿可是很喜欢他……”

贺兰砜静静看他乱说话,眉目间是明确的拒绝。

贺兰金英说够了也就停了,手中马鞭轻轻敲击树干,仰头看自己弟弟。

“我知道你不舍得。”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贺兰砜终于开口:“他不是。”

“只有朋友才会为这种事情生气。”

贺兰砜一下坐直:“你偷听我们说话!”

“只是恰巧路过。我提醒过你,大瑀人想法古怪,人人金贵,靳岄从没把你当成朋友。”贺兰金英说,“但他骂你,便是他不对,我刚揍了他一顿。”

贺兰砜一惊:“他病刚好!”

贺兰金英:“还剩半口气,去看看?”

贺兰砜连忙下了树,骑上贺兰金英的马往回走。

自从当了百夫长、搬进新毡帐,兄弟俩都有了牛马,卓卓从靳岄那里学到了一个词,天天自称“大户人家”。贺兰金英想问贺兰砜喜不喜欢那匹黑色高辛马,但贺兰砜一直心不在焉。

“大哥,我们是哪儿的人?”

贺兰金英没有半分犹豫:“高辛人。”

“……但我们阿妈是汉人。”

“所以我们也是汉人。”贺兰金英随口应。

“这怎么行?”

“为何不行?”贺兰金英笑了,“驰望原上有哪位天神规定,一个人仅能归属一片土地?百年之前这儿没有北戎,百年之后天底下也没了大瑀。现在你我身在驰望原,你甚至可以说你是驰望原的人。”

贺兰砜心头忽地一松:“驰望原的人?”

“对!”贺兰金英夹紧马腹,马儿在雪原上奔跑起来,他揽着身前的弟弟,“我们有马,有一双腿,我们可以去天底下任何一处地方,想成为哪儿的人,就往哪儿去!”

贺兰砜被他感染,在马上大声呼啸,满心畅快。贺兰金英策马绕着小松林奔了几圈才松开缰绳,任由马儿慢慢走回烨台。

“你真想跟质子交朋友,送奴隶送兔子都不行。”贺兰金英忽然说,“何不跟他学汉文?”

贺兰砜看向贺兰金英被阳光照亮的半张英俊脸庞:“我会说汉话。”

“但你不会写。”贺兰金英揉揉他头发,贺兰砜发色比他深,只有在强烈日光中才泛出几分浓金光泽,“你连他名字也不懂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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