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点了点头。风带着雨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握住腰间鹿头。冰润的鹿头卧在掌中,他冷静了下来。
“慷慨激昂,令人叹服。”靳岄说,“可是夏侯大人,你也不必抢走全部军粮。”
夏侯信怔了一瞬,竟慢慢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引得不远处的陈霜频频侧目。
“我这样一番陈词,你竟然还能……”他倒不生气,只打量靳岄,“好厉害、好稳当的一颗心啊,小将军。”
靳岄颔首:“大人谬赞。”
他相信夏侯信为了救昌良百姓而不得不抢军粮。但把军粮全部截留在昌良城,则是顺应了梁太师的愿望。同样的一件事,他做成后一是救济全城,这是天大的功德,二是为梁太师夺西北军军权添砖加瓦,这是自己的利益。
靳岄心道,夏侯信做事如此漂亮,说得又慷慨大义,实在狡猾又难得。
夏侯信笑完又说:“小将军知我复杂,为何要与我同行?”
靳岄轻笑:“夏侯大人想救仙门百姓,我也想救沈水下游的百姓。你我目标一致,自然同路。”
陈霜等人清理好路面杂物,众人再度骑马上路,奔走两夜后,马儿实在累得迈不开步,只好停下休息。陈霜与夏侯信坐在一块儿烤火,不知怎么的聊起了天。
他问夏侯信,既然知道定山堰以前就因开堰泄洪导致沈水大灾,为何现在连日大雨水位暴涨,不干脆转移百姓逃难?未雨绸缪不是更好么?
夏侯信放下手中肉干,认真道:“你是江湖游侠,对这土地上的事情或许知道得不多。有一句话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黎民百姓在什么地方生活,便会依赖什么地方。你以为逃难是卷个铺盖这样简单的事情么?拖儿带女,携老扶幼,忙忙乱乱。离了家乡到别处去,又要怎么活?种地的没了地,开铺子的没了货物,要活下去不容易。而活不下去,便会生出抢掠、烧杀之事,民怨四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城守不会让百姓撤离,同样,也没有哪个城池愿意接受外来的逃难者。”
他叹气:“哀民生多艰啊。”
陈霜听得连连点头,回头见到靳岄,诚恳无比:“夏侯信这人是个当好官的料,不像坏人。”
靳岄吃惊:“你又知道?”
陈霜:“他说得多好啊。”
靳岄笑道:“你虽然常常跟着岳莲楼,性子却还这么真纯,有趣、有趣。”
陈霜:“……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这样说,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靳岄:“我是夸你。”
陈霜半信半疑。
又过一日,众人终于抵达游隶城。游隶城地势较高,还未抵达城门便见到一座恢弘堤坝横跨沈水,雨雾中甚至看不清全貌。堤坝上的泄洪道开了一缝,浑浊黄水喷涌而出。等靠近游隶城,靳岄才知夏侯信说的都是真的,游隶城受灾不轻。
城门处,积水已经没过马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读者问,古代是否真的会有不通知下游就开闸的情况。
古代的信息传递非常非常落后,除了大城之外,还有许多大城外缘的镇、村,想在泄洪之前通知所有地方基本是不可能的。而泄洪很多时候是为了保住某些地方。古代许多管理者的思维中,百姓并不是首要考虑的因素。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搜一下“浮山堰”这个关键词,本文的沈水洪灾事件是参考了浮山堰的一些特征设计的,比如两个泄洪道。浮山堰建成后上游水位暴涨,溃堤后下游受灾,死亡人数非常多,它是一个不应该建立的水利工程,有趣的是,现在它是文物遗迹。
说到近的,18年的山东寿光泄洪受灾事件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养殖的几千头猪被冲走了,农田严重受灾,经济损失非常非常大。记得寿光当时是泄洪之后,水量大大超出预期,导致应对没法做好。今年疫情中寿光老乡捐赠许多物资和蔬菜给湖北,实在是很不容易。
第85章 开堰
陈霜把靳岄一直送到岑融所在处,见熟识的兵士迎接靳岄,便与靳岄告辞,去寻章漠了。
得知靳岄来到,岑融十分高兴,他几乎是小跑着从院中奔出,也不顾忌其他人,张开双臂就去拥抱靳岄。靳岄和他寒暄几句,开门见山:“定山堰之事,你如何处理?”
欣喜之色尽去,岑融面色一沉:“你也是来说这事情的?”
他这时才看到靳岄身后的夏侯信:“夏侯大人。”
靳岄与夏侯信都无意与他盘桓,落座后不断追问他打算怎么解决定山堰问题和如何安置沈水下游十余万百姓。定山堰如今正在小幅度泄洪,但上游地势较高的游隶城都已经被淹,情况刻不容缓。
“定山堰有沈水、沐河两条泄洪道,开启沐河泄洪道,便可解困。三皇子意下如何?”夏侯信说,“另外,沐河泄洪道较窄小,怕是承受不住这大水冲击,需立刻加固筑牢。三皇子可有什么措施?”
岑融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沐河太窄,一旦利用沐河泄洪,沐河流域所有土地都会遭殃。若是贸然开堰,沐河泄洪道又恐支撑不住。我已命人加固。”
靳岄起初并不说话。此行他是陪伴夏侯信而来,夏侯信把利弊一一条陈,有理有据,无论谁听了都会认为开沐河泄洪道是最优选择。但岑融就是不应。他仍旧犹豫。
靳岄却看出,岑融实际上已有决断。
谈了两盏茶功夫,夏侯信渐渐面色不耐。他忍着愤怒与不满告别岑融。靳岄与他一同离开,岑融只是皱眉看着,并不挽留。
萧条的大路上尽是浅浅的黄色水洼。雨一刻不停,夏侯信没撑伞也没穿蓑衣,满脸愤懑。路上忽然有人喊他名字,随即便见一位大人从马车跳下,小步跑来。“夏侯大人也是来找三皇子商讨定山堰之事?”那中年人是代行游隶城城守之职的小官,“有何成效?”
“无果。”夏侯信说,“你呢?”
那小官年纪比夏侯信小,两鬓竟然愁得斑白:“我日日都来,可我只是代行城守之职,无权开堰,更无法左右三皇子决定。看水位情况,最迟明天必须开堰,否则定山堰溃塌,只怕你我全都要因此事丧命啊!”
小官认不得靳岄,夏侯信便介绍称这是忠昭将军孩子,与岑融交好。那小官忙恭敬见礼:“小将军可有法子劝服三皇子?”
靳岄心中很是不解:“明明有沐河这条泄洪道,为何三皇子不肯开?沐河流域人丁稀少,转移疏散都很容易,这分明是最好的办法。”
小官顿足道:“小将军有所不知,被免职的游隶城城守早在今夏暴雨之时,已经着人去沐河流域疏散百姓,那两千多人已经分散到山里。如今沐河一带除了野兽、田地,没有一个人居住。如此安排,就是为了在万不得已之时开堰,朝沐河泄洪啊!”
靳岄:“那……”
夏侯信忽然开口:“沐河下游是广仁王的封地。”
靳岄霎时心若明镜。
广仁王宋怀章,是与忠昭将军齐名的大瑀名将,镇守南境,是南方边防军的统领。同时,他也是岑融母亲惠妃的表哥,是支持岑融的诸般力量中最无法忽视的一股。
当天夜晚,靳岄又去找岑融。岑融再见到他时已经没了初始的热络,淡淡地示意他落座。岑融到游隶城来,吃住办公都在官衙。他拿着一卷书,一言不发,只等靳岄开口。
岑融身后是一面白墙,墙上泼墨,绘制一幅浩浩汤汤的山川湖岳,飞雁点点,孤舟数帆。画旁题诗一首:银龙困锁叠嶂开,苍天如水影徘徊;孤蟾几回自圆缺,轻帆苒苒浸月来——说的正是定山堰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