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 第158章

定山堰绝不能垮。

靳岄在岑融面前坐下,低声开口。

“夏侯信带我来找你,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恩师是梁安崇,但他也说家人、弟子不少都在朝中,他救仙门是为了救自己。良禽择木,人往高处,岑融,他在向你示好。”

岑融叹一声:“我知道。”

靳岄又道:“如今六部中,唯有工部仍在梁安崇手中,但朝中其他大臣依附或推崇他的也不少。夏侯信其人精明狡猾,我认为他确实是个人才,若你有意,他也有意,他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你需要更多的帮手,如今正是你拉拢夏侯信的机会。”

岑融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靳岄正用岑融能理解和接受的思路好言相劝:“你若想真正巩固,便不能放过真正可辅佐你之人。”

岑融:“你之后真要走?”

靳岄沉默片刻,不答,又道:“夏侯信绝非忠臣,也绝非奸臣。此人乃罕见能臣。”

岑融:“你不恨他?”

靳岄:“留下他,比杀了他更有用。”

岑融思忖片刻,又问:“还有么?”

“你为杨松儿翻案,清洗梁京各类民间行钱与钱民,梁京百姓都称赞你。可你此时若开沈水泄洪口,沈水下游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你便失去了民心。”

“天下之民心,和梁京之民心,你觉得哪个重要?”岑融问。

“二者不可分。”

“爹爹身为天子,纵然耳聪目明,也不能听尽世上所有声音。”岑融说,“梁京的声音于我有利,我应该更用心经营。其他地方,我力所不能及。”

靳岄万没想到岑融竟是这样想的。他气得站起,声音都颤抖了:“岑融!你心如磐石,冷酷无情,哪里有半分君王气度?!”

岑融坐着看他:“你太软弱了,靳岄,而且错得离谱。心如磐石,正是君王气度。”

在岑融看来,无论定山堰垮塌,还是最后被逼无奈开启沈水泄洪道导致万人死伤,都是可以让工部入罪的事实。权衡利弊,他不可能冒着激怒广仁王的风险去开沐河泄洪道,沈水是他最佳选择。

而为何不通知下游城池转移百姓,自然也是因为只有伤亡巨大,才能引来天子震怒,才会狠力查办工部修补定山堰不力之罪。

岑融在靳岄帮忙下扳倒了刑部,他必须抓紧时间再接再厉,不让梁安崇有布局重来的机会。

“十余万百姓,几乎是两个梁京城的人数,在你眼里就什么都不算吗?岑融,你扪心自问,确实无愧?”靳岄难以置信,“你只要发下一令通文就能救千万人,这对你的计划丝毫无损。”

“我要最大的把握,这是天降予我的机会。原本应该坐在此地的是工部尚书,但我向爹爹自荐,爹爹才允我前来。”岑融说,“民去民还来,此役我不能输。靳岄,这左右不过是一场天灾,生死都是他们的命数。”

靳岄已说不出一句话。他拂袖离开游隶城官衙,岑融在后面追出来。官衙外,陈霜与章漠正等候靳岄。章漠向岑融见礼,请求岑融给明夜堂的人通行文牒。如今游隶城城门关闭,进出困难,他打算带游隶城分堂的人回仙门帮忙。

岑融抓住靳岄:“靳岄!我也有我的无奈和苦衷。太多人逼着我,有些选择我不得不做。我若在此退步,只怕……大业难成。”

靳岄甩开他的手,回头作揖:“愿三皇子天下归心。”言罢,头也不回地策马朝城门而去。

此夜忽然雨停,积云散去,露出眼珠般赤裸惨白的月亮。夏侯信在城门等待靳岄,如果明日岑融真的放开沈水泄洪道,他必须立刻赶回仙门。路程还需数日,夏侯信心急如焚。

众人跟随靳岄,得以顺利离开游隶城。章漠沉默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陈霜为何不见岳莲楼。陈霜使了个心眼:“岳莲楼坚持要留在仙门,不肯来。”

章漠登时有些吃惊。

夏侯信一路与靳岄抱怨不停,更是气得直呼名讳。“岑融太过迫切,也太过短视!如今朝中诸位皇子,只有他一人够格当太子,官家宠他信他,对其余皇子不过淡淡而已,他急什么?何况……”他举手朝天作揖,“……身体强健,他这般急切,倒是令人生疑!”

靳岄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在梁京生活的时候,他曾听岑融说过一些事情。仁正帝因思念过世的太子,最近常常提起远赴西北军学习军务的岑煅,说岑煅老实沉默,性格低调稳重,与太子很相似。而仁正帝又确实身体抱恙,但此事机密,仅有朝中几位近臣及岑融得知,看来梁安崇还未对夏侯信这些学生提及。

他微微点头附和,并不说破。岑融所谓的“太多人相逼”,其中想必定有一个岑煅。

紧紧赶路,天才晴了一夜,第二日便又下起雨来。一早章漠便安排游隶分堂的人放弃马匹,施展轻功赶回仙门,他则与陈霜护送靳岄。与来时不同,人人心中焦灼,只顾低头赶路,不敢分心说话。

可临近中午,他们还是听见了远处崩山裂地的震响。

夏侯信脸庞一白:“开闸了。”

章漠、陈霜与夏侯信随从不敢拖延,立刻护送马匹与靳岄、夏侯信往高处去。众人沿湿滑泥泞的山道攀上山腰,便见早已泛滥至河岸的沈水忽然剧烈涌动。上游洪水如万马千军,奔腾而来,摧枯拉朽般吞噬了沿岸的树木和土地。不过眨眼一瞬,方才还骑马跑过的道路全成了汪洋,而大浪还在一股接一股地涌来,耳闻目见,全是浑浊黄水、滔天巨浪。

章漠脸色大变,陈霜忽然又道:“岳莲楼会水,但水性似乎不太好?”

“是。”章漠回头对靳岄道,“小将军,我……”

“我知道了,你走吧。”靳岄忙道。

章漠点点头,施展起化春六变的内力,飘然如一片羽毛,掠过密密丛丛的树梢往仙门奔去,眨眼便不见了。

夏侯信独自站在一旁,怔怔望着不复往日的沈水。他双眼含泪,颓然一叹,跌坐在地。

***

“你这性子,一定讨岳莲楼中意。”

贺兰砜与岑煅缩在山石背后,正分享一块肉干。

此处是金羌境内的勃兰湖畔,位于白雀关外,是越过边线后见到的第一个大湖。

贺兰砜带着巴隆格尔、远桑,配合岑煅及宁元成,伪装成商客离开封狐城已有数日。五人一路疾行,多得巴隆格尔带路,终于顺利进入了金羌境内。

这夜天高月朗,一行人抵达勃兰湖便就地宿营。岑煅很惊讶:他看见勃兰湖湖岸周围竟然有七八队与他们打扮类似的商客扎营,人们烧起一丛篝火,幕天席地地喝酒唱歌,说的尽是他听不懂的话。

“这段时间大瑀和金羌停战,所以行商人又活动了起来。”巴隆格尔磕磕巴巴地解释,“你们两位军爷从梁京来的,不熟悉边境情况。实际在北戎边线也一样,只要不打仗,北戎商客和大瑀商客立刻就会相互来往。我们小时候住在烨台,离边线最近。只要看到大瑀行商骑着马儿、风驼来卖货,我们就知道,太好了,不必打仗,咱们能吃上糖,也能买到大瑀的好布缝衣裳。我们烨台的好皮子、好肉干,也能卖给大瑀人,让你们大瑀人开开眼。”

贺兰砜点头,证实巴隆格尔的话。

“那些都是金羌人么?”岑煅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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