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莲楼是章漠父亲从乱葬岗里捡回来的,浑身是病,在家里养了一年才活泛起来。他手脚还不灵便的时候栽进池塘里,若不是被章漠捞起来,只怕早就没了。
岳莲楼会水,但不喜欢水,他水性一般,平时也大大方方承认,不会隐瞒。
章漠找一艘小船划了出去,穿过水宫般的仙门城,继续寻找岳莲楼。城内漆黑,平静水面映照天顶闪烁星光,夜雾沉沉,如流水般自山间淌出,一时间天上地下,不知何处是仙境。
“……岳莲楼!”周围没有任何人声,章漠终于大喊,“岳莲楼!!!”
他划着船在仙门城里转了数遍,一颗心被恐惧攥得发抖,抬头时忽然看见远处有一豆微光。
有人坐在问天宗修心堂屋顶,那是蜡烛的火光。
水面杂物甚多,划行困难,章漠干脆纵身跃起,足尖在水面轻点,运起化春六变内力往修心堂奔去。
他白日里经过这儿,屋顶上分明空无一人。
靠得越近,他看得越是清楚:屋上坐着的果然是岳莲楼!岳莲楼脱了上衣,裸着胸膛,胸前有几道伤。见章漠奔近,他还是一声不吭,但抬手冲章漠挥了挥手,脸上带笑。
章漠气得五内俱痛。他咚地落在屋顶上,怒气冲冲,但见岳莲楼脸上掠过一丝紧张,胸口盘桓的火气霎时间消失无踪。他攥着拳头呆立片刻,在岳莲楼身边半蹲,抬手就去捏他的脸。
“……疼!”岳莲楼忙抓住他手腕,“刚刚在水上喊得这么甜,怎么见面就捏我?”
“看你到底是人是鬼。”章漠捧着他脸,哑声道,“为何不应我?”
第88章 和好
“想看你是如何紧张着急的。”岳莲楼笑道,“你很少找我。”
章漠左看右看,发现他不仅身上有伤,耳朵上也有擦伤。
“水太厉害了。我功夫再好,也没法避开。”
岳莲楼身为明夜堂阳狩,章漠不在的时候他便等于是章漠的化身,做事自然要身先士卒。他出入洪水中救人、抢畜,又因为水来得太急,许多人尚未将家中家产细软收拾好,一边救人一边还得被人打骂,十分辛苦。他本人又是个吃不得骂的脾气,憋了一肚子气发不出来,现在见到章漠才絮絮地说起各种牢骚。
章漠找不到他,是因为他跌进修心堂里去了。
修心堂被淹了大半,只剩屋顶一个小小阁楼,里头点着灯火,长烧不灭。昨日水退了一点儿,岳莲楼发现有个死人挂在修心堂屋顶便挪走了。他怕小阁楼里还有人,钻进去看时不慎踏空,摔了进去。他一日未吃过任何东西,又在大太阳底下奔波劳碌,这一摔登时晕了过去。等苏醒已经是今天晚上,他听见有人在外头喊自己名字。
章漠摸他的脸,察觉他身体微微发热,知道定是晒出了病。此时正是仲夏,白日里天热得紧,满城的水也晒得滚烫,上下煎熬。
可他一时也不想带岳莲楼走。和岳莲楼坐在这屋顶上看星星,恍惚间像是回到十几岁的稚气年纪。
六月将尽,残月如勾。岳莲楼变戏法般从身后抄出两只莲蓬,问他吃不吃。
章漠哭笑不得:“你不是救人运尸么?怎么还藏了这个?”
岳莲楼:“你方才划船找我时,我偷偷跟在后面瞧你来着。见到这莲蓬新鲜,随手摘了。你尝尝?种在高处,没被这些泥水淹过。”
他剥了一颗又一颗,扔进嘴巴里,吃得津津有味。章漠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想跟岳莲楼正经说些话时,他总是会插科打诨,把正经事情一语带过。
“以后别那样了。”章漠说,“即便你有想问的事情,也不能这样折辱他人。”
岳莲楼一声不吭。
“你平时怎么做事,我从来不过问。不是因我不想问,或是懒得去管你,而是我知道,你心里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秤,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很清楚。”章漠看着他,“莲楼,我很信你。”
岳莲楼:“知道了。”
他又扔了颗莲子入口,继续不吭声。
“……我以后不说那样的话了。”章漠又开口。
岳莲楼:“什么话?”
章漠:“……让你离开明夜堂的话。”
岳莲楼:“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呆在明夜堂。北戎回心院挺好玩,梁京鸡儿巷也适合我。江湖上能容我岳莲楼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不止明夜堂一处。”
章漠:“我知道,你留在明夜堂是为了……”
岳莲楼等他下一句话。
“为了报恩。”章漠说,“父亲把你从乱葬岗捡回来,你欠明夜堂一条命。”
岳莲楼:“哦。”说完低头继续抠莲子。
章漠:“……”
这次争执实实在在让岳莲楼伤了心,章漠知道这人动怒之后着实不好哄,犹豫再三,拉住岳莲楼的胳膊,凑过去飞快碰了碰他的唇角。
岳莲楼脸上霎时蹦出一个实在压抑不住的笑,但很快又被他按了下去:“堂主不要轻薄我,这不是君子所为。”
“因为明夜堂有我。”章漠小声道,“因为你心里放着我。”
岳莲楼立刻扔了手上莲蓬,用颇大力道擒住章漠肩膀吻他。章漠提醒他似乎有人,岳莲楼恶狠狠地回:“让他看。看完我杀了他。”
水面星光霎时被微风吹碎。岳莲楼亲够了,头搭在章漠肩膀上,小声道:“你怎能不要我?我这项圈是你给我做的,你说我是你的岳莲楼,一生都是,你不能毁约。”
他颈上那金子打造的项圈色泽光润,垂扣一枚红玉,无论红玉还是项圈,都像是嵌在岳莲楼皮肤上似的,微微陷入其中。章漠抚摸那项圈,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
项圈是新的,项圈之下的疤痕却是旧的。
岳莲楼颈上有一圈极深的伤疤,谁都能看出,那是曾被人狠狠勒过脖子而留下的伤痕。勒他脖子的东西不是草绳,而是粗糙生刺的铁丝,伤口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后来伤好了,却因为药物缘故,伤疤永远不消。它像一个项圈,永恒铭刻在岳莲楼身上,又因为在脖子上,是他漂亮躯体上至为显眼之处。
少年时岳莲楼常用衣物遮盖,他并不喜欢这道疤痕。章漠身为江湖人,起初并不理解。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道伤疤,就如自己身上也有伤疤一样,那并不能说明什么。
而在岳莲楼看来,伤疤却一直在提醒他:他曾被人戕害、遗弃,尸体一样扔在暴雨的乱葬岗里。
于是章漠遍寻天下金匠,为他打造了这样一个项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