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岳莲楼与明夜堂堂主有这样的渊源。”靳云英自然也是知道明夜堂的,却从不晓得明夜堂阳狩是这样一个英奇的人物,“他此次去赤燕艰难重重,真让人不放心。”
靳岄细细地与她说明夜堂对自己、对靳家的大恩。而一提到北戎的事情,自然免不了要说起贺兰砜一家。靳云英原本只知道他和贺兰砜关系极好,因贺兰砜曾救过他,此时才晓得那一家人对他居然有这样多的照顾。
靳岄说到离开北戎之事,犹豫迟疑,停了口。靳云英以为是途中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再三追问。
“姐姐,我与贺兰砜……”靳岄看着她的双眼,“贺兰砜是我心中至关重要之人,就同你、同娘亲一样。你知道我从小对朝堂毫无兴趣,若不是因家中生变,我是不会沾染这庙堂霜雪的。若能选择,我愿与他策马过江,在谁也找不到的驰望原一角,相守老死。”
此话有如惊雷,靳云英瞠目结舌。但有靳岄杀游君山一事在前,她不得不重新打量审度自己的弟弟。靳岄是什么人,她心中极为清楚,虽惯常沉默却心有硬骨,认定之事绝不回头。他能设计重创梁安崇与岑融并诛杀游君山,行事如雷,手段干脆狠辣,已经隐隐有父亲领兵伐闼之风。握住靳岄的手,靳云英沉默许久才说:“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靳岄回答。
“姐姐知道你心里不快活。”靳云英理了理他的头发,“你最近疏远他,是贺兰砜做错了什么事?还是游君山或梁安崇那边,有些尾巴没料理清楚?”
对着陈霜和贺兰砜不能说的事情,靳岄此时终于能向姐姐倾诉。
他杀了游君山,是为父亲和莽云骑、西北军惨死的将士、封狐城无端遭受战祸的百姓报了仇。可他心里非但没有一丝畅快,反而淤满了无处可排解的痛苦。从布局杀游君山开始,他没有一夜能够安睡。闭上眼睛便想到靳明照,想到白霓,想到过去游君山和他们在一起时的桩桩件件。游君山对他很好,与白霓的感情更是深厚真挚,但靳岄通过沈灯才知,就连与白霓初见的第一面也是喜将军早就安排好的。
游君山信任沈灯,会与他聊许多过去的事情。他父母如何惨死,他如何在金羌流浪,如何被金羌人捡回去,如何成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暗针。那袖中的软剑炎蛇是他的杀手锏,也是所有金羌细作在自知无法善了的情况下自行了断的工具。
他是带着必死决心进入封狐城,扮作乞丐,去接近白霓和靳明照的。
可天长日久的相处,他开始摇摆迟疑,新的身份让他拥有平和的生活,这对自小流离失所、吃尽苦头的游君山来说,几乎等同于一种奢望。奢望实现了,他难以亲手毁去。
“说不定他会倒戈,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细作身份。他能够与白霓姐姐一起过日子,他们可以隐姓埋名,不必管这些繁杂世事。”靳岄轻声道,“把剑刺向游君山的时候,其实我仍在犹豫。我怕我做错了。我杀了人。姐姐,我此生杀的第一个人,居然是游君山……”
靳云英捧着他的脸,斩钉截铁:“你没有做错。你更不必为白霓担心。若是她知道游君山这种身份,知道他做了这些事情,第一个拔剑相向的必定是白霓自己。”
靳岄心中充满了恐惧。他双手沾满游君山的血时才真真切切地理解,自己深涉朝局,若是犯错,动辄就是生死人命。
他终于开口说出最令他挣扎的部分:“贺兰砜的大哥贺兰金英,曾亲眼目睹父亲战死。那时金羌与北戎联合,他是北戎的探子,带着一支队伍在白雀关附近活动,收集的情报全数提供给金羌喜将军。若不是他,或许西北军不会战败,爹爹也不会……可他与爹爹相识,爹爹欣赏他……他还亲手收殓爹爹,那坟墓就在白雀关。他怕金羌的人会破坏坟冢,因此谁也不说,只把位置告诉了我。”
靳云英听明白了:“这就是你疏远贺兰砜的原因么?”
“我怕我又错了。”靳岄低声回答。
“你认为贺兰砜有罪?你要惩罚他,要恨他?”
“当然没有!”靳岄立刻说,“那是他哥哥做的事情。……可我不知道要如何抉择。我心里喜欢他,我愿意和他永远在一起。但这样爹爹和娘亲会怪我。”
靳云英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必让自己活得这么辛苦。靳岄,听我说。若爹爹和娘亲在这里,他们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记住了,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对的,都是正确的。你杀了该杀之人,你惩罚了奸佞之臣。日子还长着,你大可再肆意一些,你就同你喜欢的人一起,去做你乐意做的事情。姐姐永远不拦着你。”
“……可若是错了呢?”
“错了也是对的!”靳云英拍着他肩膀大笑,“怎么,咱们靳家的人还要让别人来议论对错?即便全天下都说你错你也不必管,你心头认定什么就是什么。谁说你错,我来为你挡着。你只管你做你快活的事情,世人云云,不必多听。”
靳岄心头忽然松了。那一直沉沉压着的大石就这样被靳云英搬开了。他的姐姐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俗世规条她向来不放在眼里,靳岄自小就景仰她、羡慕她。他紧紧地抱住靳云英,肩膀松快得像去除了沉重枷锁。
贺兰砜拎着玉丰楼的食盒回来时,雪已经变小了许多。他把食盒放在檐下,正准备开口喊靳云英,房门便打开了。靳岄一步跨出来,站在他面前看他。
把食盒交给靳岄,贺兰砜说:“玉丰楼的山海羹。”
等靳岄接住食盒,贺兰砜又说:“我来接姐姐回去。”
他的话不多,说的时候会盯紧靳岄。在靳云英出来之前,他忽然凑到靳岄耳边说:“山海有限,此心无边。”
靳岄:“……”他下意识摸自己的耳朵,耳朵发烫了,连带着他的脸也是。
“岳莲楼教我说的。”贺兰砜低声道,“他说你一定懂。”
靳岄:“……你不怕他骗你么?”
贺兰砜终于等到他跟自己正常说一句话,顿时喜上眉梢:“他人很好,不会的。”
两人又都不出声了,在结了冰凌的檐下相互看着。靳岄伸手去牵贺兰砜,贺兰砜立刻握住,长松了一口气。靳云英披着外氅出来,贺兰砜连忙松开他的手,去搀扶靳云英。与靳岄告别后,两人慢慢离开小院,贺兰砜回头又望靳岄一眼。
靳岄在檐下呆站片刻,把食盒一放就往外跑。
“贺兰砜!”
长街寂静,细雪纷乱,只有前方一辆正在等候的马车挑了盏晕晕小油灯,车上是明夜堂的标志。贺兰砜与靳云英还未走到马车边便听见了靳岄的喊声。
他回头便看见靳岄一路朝自己奔来,扑进他怀中把他紧紧抱住,力气大得让贺兰砜吃惊。他回抱靳岄,耳朵里尽是靳岄温暖的喘息和急促心跳。
“姐姐在这儿。”贺兰砜不得不小声提醒他。
“姐姐知道了。”靳岄揪着他衣裳,埋头在他肩膀,只觉得开口无比艰涩,有万千情绪不知如何告诉贺兰砜,“……姐姐也喜欢你。”
贺兰砜背对靳云英抱着心上人,只觉得心中有无穷的欢喜。他吻了吻靳岄泛红的耳朵,知道靳岄心里的坎已经跨过去了。
***
冬至后一日,去大源寺祭祀的车队浩浩荡荡回城。
陈霜没有在大源寺找到杨执园。仁正帝并未出宫。陈霜无法进入皇宫,只得在宫外折返。
岑融回到宫中,一步不停,立刻赶往仁正帝所在的紫煌殿。
紫煌殿是仁正帝宿寝的地方,此时殿外广场上正徘徊着几个人,为首的正是皇后与瑾妃。
“圣人同瑾妃已在这儿等了三天。”随从低声告诉岑融。
见到岑融,皇后立刻上前拦住他:“融儿,都这么久了,也该让我们去见见官家!你把官家一直关在紫煌殿,简直胆大妄为!”
岑融行礼:“见过圣人娘娘,瑾妃娘娘。不是儿臣不让你们去,乃是爹爹病体方安,除了我与我娘亲之外,谁都不乐意见。”
“杨执园随侍官家许多年,官家起居饮食,全是他来照应。”皇后冷静后又说,“你至少也让杨执园服侍才对。”
岑融:“可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