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清苏里长灯彻亮,卖灯的小摊贩纷纷制作了新灯,仍书“天日昭昭”。小孩在靳府门口堆了好几个雪狮子,狮子头顶放着小灯,打更之人路过,便添油助燃。
燕子溪干涸结冰,梁京的孩子常在冰上玩耍。许久不见贺兰砜,小孩儿们成群结队到家里敲门,问靳岄:绿眼睛的大哥去了何处,什么时候回来一同打冰陀螺?
内城外城,大街小巷,尽是些无用无益的小事,洋洋洒洒写了数页。
念到最后一张,岑融顿了顿,笑道:“啊,新容,你看看,这都写了什么。”
新容拿着信纸细看,却根本笑不出来。岑融用满是嘲弄的口吻一字字读了出来。
“佛曰世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憎怨会,求不得,五阴炽。子望年岁尚轻,已一一遍历。自家中剧变,吾无根无依,驰望原与君一面,乃子望毕生幸事。纵有灾殃,心中藏甘,时时回望,亦不觉苦。
君此去封狐,虽有建功立业之望,亦多难多险。只恨不能以身相伴,与君同担苦乐。风欺雪虐,万望珍重。待旧符换新,千里万里,定必重逢。
子望一生不信神佛,惟此夜落笔,心中有悟。若佛眼见我,求允一诺:吾心切切,可昭明月;生我死我,与君长随。”
写信时靳岄生怕贺兰砜看不明白,于是落笔细碎简单,有如面对面与他细细倾诉。贺兰砜此时被长叉控在地上,无法抬头去看靳岄,却把这从未收过的信一字字听得清楚。他浑身剧痛,无法挣扎动弹,心口却热暖澎湃。
岑融盯着信笺上“生我死我”四字,良久才低笑一声,问:“你们想如何生,又想如何死?”
靳岄心中一凛,知岑融已经起了杀意。“官家方才亲口允诺,我若答应你的条件,你便放了贺兰砜。”靳岄厉声道,“君为天,臣为下,官家尽管开口,子望绝不推脱。”
贺兰砜立刻哑声低吼:“不行!”
岑融还未开口,新容在袖下握住他的手:“官家,子望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与他姐姐云英情同姐妹。如今云英在封狐失踪,下落不明,顺仪姑姑又流落赤燕,靳家只剩子望一个人。他若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你君王量度,罚过了他便罢了。坊间人人都称子望为小将军,你若……只怕会引起诸多不满。”
岑融:“我并不打算杀他。”
新容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新容再求,求官家饶了那高辛人一命吧。”
岑融诧异:“为何?”
新容:“此人与子望情真意切,不可分离。子望一生坎坷,你身为天子,他又称你一句表哥,你遂了他的愿又如何?官家……”
“不成。”岑融抽手,“圣人不知就里,不必多言。”
靳岄就在朵楼中跪着,贺兰砜身受重伤,在地上跪趴片刻已洇出一小滩血。岑融盯着靳岄的眼睛,发现他双目赤红,那双从来不甘不平的眼睛里,头一回对自己流露出哀求和恐惧。
他能拿捏贺兰砜的生死,他还能让靳岄害怕。岑融心中有一霎的欢快舒畅,但这种快意很快便消失了,他怔怔看靳岄,被心头复杂情绪搅得愈发躁乱愤怒。他成了天子,世上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就连他无法收服控制的靳岄也必须下跪叩拜。成王的喜悦原本应该被靳岄哀求的眼神烧得愈发凶猛,但岑融心头没有半分快活。他撕碎了那封信。
“官家,”广仁王忽然开口,“我能问你要个人么?”
宋怀章握着酒杯,下巴抬了抬。
“靳家的小将军,靳子望。我想要他。”
众人都是一愣。
“传闻小将军虽然身子孱弱,却藏有雄浑心机。盛可亮一案,还有问天宗一事,都有小将军的参与。如今赤燕蠢蠢欲动,南境胶着,若有小将军这样的人帮忙,南疆战事必定有成。”
岑融眉头紧蹙,低笑道:“广仁王,你还需要靳岄去帮忙?”
朵楼中实则是岑融的家宴,在场之人都是与他关系亲近密切之人,言谈随意。可他也没想到表舅宋怀章居然会开口要靳岄,自然立刻回绝。
宋怀章又笑道:“官家再仔细想想?北境有北戎,如今为了碧山盟之事要找建良英和官家的麻烦。西北军又同金羌交战,如今议和成不成还说不定,岑煅与你不是一条心,他统领西北军,只怕你也睡得不安稳。如今南境若是再……啊呀,我也发愁,实在是难,太难了。”
岑融脸色变化,久久不语。
靳岄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广仁王既然要了靳岄,靳岄定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为您分忧。也请官家允诺,放了贺兰砜。”
岑融没有吭声,但靳岄知道他已经有了决定。岑融是不可能为了挽留靳岄而与广仁王对抗的,他不敢,也不愿,更没有对抗之必要。
朵楼中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贺兰砜粗重急促的喘息。待城外烟火散尽,官灯纷纷熄灭,岑融起身离开,未再看靳岄一眼。
靳岄立刻转身扑向贺兰砜。只是才碰到贺兰砜的手,两人还未抓紧,贺兰砜便被禁卫拎了起来。
“别去……别……”贺兰砜用细弱的气声说。靳岄哽咽喊他:“贺兰砜!”
他被禁卫控住,眼看贺兰砜被拖出朵楼。太后随之离去,朵楼中只有皇后和广仁王。靳岄跪行到皇后面前:“新容姐姐,请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新容扶他起身,在他耳边道:“你放心,他不会死的。”说罢匆匆离去。
宋怀章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走入宫内长廊,靳岄还不停回头去望。
“他不会死,活着才有用处。”宋怀章说,“那些伤虽然重,但练武之人不至于就这样没了,放心吧。”
靳岄怎么可能放心。“你带走我,便要保证他们放了贺兰砜。”
宋怀章扭头看他,细细打量一番后笑道:“生我死我,与君长随。你和你母亲的性情还真是一模一样。”
靳岄一震:“你认得我娘亲?”
“当然认得。我结识她的时间比你父亲还要长久。”宋怀章低声道,“你随我走,我带你去赤燕见她。”
“我没听娘亲提过你。”
宋怀章大笑:“她若会提起我,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怪事。”
靳岄惊疑不定,并不立刻相信,紧追着又问:“你能保证官家会放走贺兰砜,我便同你去南境。”
“岑融会放他的。”宋怀章说,“他会放那高辛人回北戎。北戎天君阿瓦饱受狼面将军困扰,若大瑀送他一个贺兰砜,碧山盟的矛盾便可以缓和。既然是人质,当然要活着,岑融不会让他死的。”
靳岄呆在当场,无法移动一步。
“小将军,你很厉害,但你有一个地方算错了。”宋怀章轻笑道,“你不知君王之心何其深邃莫测,更不知利益当先,人可以变得不像人。万民如蝼蚁,蝼蚁之命不可惜。你心不够狠,也不够硬。我若是你,我便在问天宗一案中彻底钉死异见之人,不让任何人有翻身求活的机会。”
他说的这些话完全是大逆不道之言。靳岄沉声道:“你与官家有亲,这些话若被人听去,可诛灭九族。”
“我又不惧他。”宋怀章大笑,“你可别忘了,当时他不敢淹我封地,宁可牺牲沈水下游十几万人命,此事你也是见证之人。如今他新登帝位,根基未稳,连我这样一个边疆大将也能逼他就范。形势逆转来回,全看谁有更大权力。小将军,身入朝堂,只有手握巨大权力才有博弈机会。你没有这样的野心,根本敌不过京中诡谲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