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靳岄摇头,“说到愿望,子望确实有一事相求。”
岑融立刻道:“你说。”
“请官家放过子望,放过靳家。您是君,我是臣,君臣有别,理当循规蹈矩,不可僭越。”靳岄说,“您若能答应我这件事,子望一生感激。”
岑融沉默许久,艰涩道:“你果真恨我了。”见靳岄又不答,他想起内侍所说的话,迟疑着问:“听闻你回京时,带了一个匣子。莫非是贺兰砜……”
靳岄飞快眨了眨眼,立刻道:“别说了!”
他语气很冲很急,岑融登时截断话头。靳岄回头跑上街面,回头看岑融一眼,双手作揖虚虚一拜,拧身便走。他走得飞快,拐到街角才刚停下。等心口剧跳稍缓,偷偷探出个脑袋。燕子溪边上已经没了岑融和侍卫的踪迹,想来是已经走了。
他满心莫名,不知为何岑融会以为贺兰砜死了,装在那匣子里。但靳岄巴不得他有这个误会:按照他与岑煅等人的商议,在奏报西北军战事的军报里,岑煅不能提贺兰砜,更不能提那些买来的白原马和高辛马。
他们要尽可能地隐瞒岑融,直到无法再瞒、一切大幕揭开的一刻。
端午,梁京仍笼罩在晨雾之中,好梦初觉。玹王岑煅率领一小支军队,带着功勋回到了梁京。
与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但并不一同进城。等到城门过路之人渐渐稠密,这两人才骑上马儿,装作旅人,顺利进入梁京。城门士兵只记得那两匹马上有一位少女亮出了明夜堂的标志。她身后的人戴着笠帽,从帽檐下透出一双幽绿色的眼睛。“我看到了一头骑马的鬼哩!”士兵转头对人说,“狼眼睛,狼面容,啧,不会是狼妖吃人之后化的形吧?”
这件事后来在梁京被传成了带血腥味儿的诡怪传说,那是后话了。
同一日,仙门城守夏侯信等人因清剿沈水下游乱象有功,回梁京禀报、领赏。两队人分别从南侧与西侧城门进入梁京,并无交集。
阮不奇和贺兰砜先回到了明夜堂。她才刚下马,回头一看,贺兰砜已拎着包袱翻入靳岄家的院墙。
靳岄起得很早。明夜堂的人几日前收到阮不奇的书信,岳莲楼拿着两张信纸过来,在他面前故意一字字大声念。靳岄对他又爱又恨,恨全是因他多嘴而生,但是听到信里说贺兰砜也会一起回来,他登时甩去所有恨意,开天辟地头一回主动跳起,狠狠抱着岳莲楼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可他实在起得太早了,在院中等了半天,昏昏欲睡。乍听见院墙传来声音,他心头一激灵,回头时忽然被一顶笠帽罩在头上。来者把他拦腰扛在肩上,砰地踢开了房门。
靳岄被贺兰砜抱着扔到床上,昏头昏脑中抓住贺兰砜衣带:“我娘和……”
“都不在。”贺兰砜揭了靳岄头上笠帽,不巧弄松了簪子,靳岄一头黑发散在床上,他趴上去就吻,在浓蜜般的低吟里断断续续回答,“我跳进来时,看过了,今日端午……是去集上,买茶酒?”
靳岄笑他猴急,又笑他稚拙:“是去宁元成家里陪他娘亲了。”
贺兰砜叹道:“那不正好?”说着把靳岄衣服剥去。
在贺兰砜怀里,靳岄常感觉自己处于漩涡中心,是列星江水面上能卷死人的水窝,是驰望原晴夜里打着旋的星辰。晃动摇摆,不休不止。浓夏才刚刚起意,又是清晨,屋里原本并不热,两个人却都大汗淋漓,两枚汁水迸溅的、熟透了的果子。
滴落的汗水砸在皮肤上,掀起风浪。贺兰砜如同在驰望原的草场上驰骋,他翻动靳岄,在黑色的长发里寻找月亮湿润的目光。他吻他的眼睛,舔去月亮的泪水,知道那不是因为疼。
靳岄常给贺兰砜梳头发,这一次换贺兰砜为他打理长发,双手笨拙,又怕弄疼靳岄。靳岄坐在床上昏昏欲睡,贺兰砜干脆把他揽进怀里,用布巾细细擦拭他的身体。
“瘦了。”贺兰砜丈量他胸腹尺寸,断然道。
靳岄:“……我没有。回京之后天天大吃大喝,有我娘在,怎么可能让我瘦。是你又长高、长大了。”
贺兰砜看着自己的手,半晌才说:“那,你也快长吧。”
他给靳岄梳好头发,认真看了又看,像端详自己亲手制作打磨的一柄铁器。“不打仗了,打仗有什么意思。”他揽着靳岄在房里晃来走去,“我日日同你在一起,这才叫快活。”
靳岄任由他耍赖。等日头再升高了一些,岳莲楼在院外一声声喊他俩名字,贺兰砜理好衣裳推门而出,又是器宇轩昂的莽云骑统领。
“我不敢靠近哩。”岳莲楼笑道,“若是听到些不该听的声音,靳岄又要骂我了。”
贺兰砜正思考如何回答,阮不奇蹦上墙头大声说:“他敢听,我帮你毒聋他耳朵!”
端午热闹非凡,岑煅进宫去了,贺兰砜和靳岄在明夜堂里消磨时间。远桑原本也随队一同往梁京方向来,经过沈水的时候与众人辞别,继续往南去,当她的仙门怪客。阮不奇挺想念远桑,撺掇岳莲楼剃光头,说这一定会让章漠愈发喜爱他入骨。
岳莲楼丝毫不为所动:“你怎不剃?你剃了,往梁京街上一走,至少三百个俊俏公子迷上你。”
一帮人闹闹哄哄,唯独不见陈霜。靳岄一问,原来陈霜又往瑶二姐家去了。他始终牵挂杨执园,隔天就去探望,回来则坐在院中发呆,也不知想些什么。
这一日深夜,贺兰砜与靳岄毫无睡意,趁着娘亲与姐姐留宿宁元成母亲家中,两人玩闹够了,披着衣裳在院里说别后事情。门墙忽然被闷闷敲响,贺兰砜启门一看,外头竟是乔装打扮的岑煅,只带了一个贴身的侍卫。
“我要见杨执园。”他说。
把人带到瑶二姐家里,陈霜正在门外辞别纪春明。岑煅草草与二人见礼,大步走入后院。他十分心急,靳岄劝他冷静,他在地窖前徘徊呼吸,稍稍平静。
杨执园似乎比之前更干枯了。仿佛撑着一口子活气,就是为了见到靳岄和岑煅。他赶走其余人,只留靳岄和岑煅,断断续续地说出当日之事。
仁正帝卧病在床,御医数次暗示药石无灵,应当做好准备。可仁正帝偏就不肯写下诏书。岑融着急,惠妃着急,就连杨执园也着急了。
他垂泪去劝仁正帝,仁正帝一言不发。杨执园说着说着跪在床头,老泪纵横:“官家啊……你这样熬着,是想熬出什么?”
当日情势所迫,仁正帝一直住在惠妃宫中。他理应把天子之位传给岑融,可他不甘心,更怕岑融上位后对岑煅不利。但若是传位给岑煅,或是其他皇子,又怕岑融会立刻对自己下毒手。如此犹豫,如此迟疑,仁正帝最终还是熬不过岑融的折磨,松了口。
“什么折磨?”岑煅低声问。
对天子的折磨大多不由肉体而来,岑融和惠妃熬的是仁正帝的心智。仁正帝彼时卧床不动,吃喝拉撒全得人服侍。岑融不允许杨执园入内,不允许其他内侍宫人为仁正帝换下沾满秽物的衣裤和被褥。往往等到仁正帝无法忍受,哭着哀求,才命人去打理清洗。内侍宫人总是面带嫌恶,说话充满嘲弄,仁正帝虽说不了什么话,但却听得一清二楚。
惠妃和宫人喂饭时,将饭菜倒在仁正帝脸上或枕上。饥饿的老人如猫狗一样趴着啃吃,耳边尽是昔日宠妃与儿子的嘲笑,他几度气得晕厥,又沾着满脸饭粒醒来。
杨执园偶然撞见一次,又惊又怒,却无计可施。他同样被岑融控制在惠妃寝宫之中,隔几日才能与仁正帝见一面,哭一次。
最后是仁正帝熬不住,应了岑融的要求,找来乐泰等人拟诏书。
岑煅一言不发,又问:“之后呢?”
杨执园瞪圆了眼睛,双目浑浊如将死之人,却硬生生挣出前所未有的力气,大吼:“是他!是岑融!是他生生捂死了官家!!!”
拟好诏书、送走乐泰等人,当夜仁正帝便崩了。杨执园彼时还在院中等候召见,忽听宫中传来几声闷响。他心知不妙,连忙寻了个空隙悄悄匿进树丛,跑到窗下偷看。
仁正帝躺在床上,惠妃按着他双足双手,岑融抓着被子,狠狠压在他头脸上。可怜仁正帝毫无反抗之力,挣动几下便彻底断了气。
杨执园惊骇莫名,正要寻路逃跑,转身已被岑融的人发现,即刻擒住。
“他原本也要我死。幸好那侍卫中有一人顾念我昔日赠银的恩情,拼死救下我一命。纵然如此……你看我今日这样,死期也不远了。”杨执园咬牙道,“岑融弑父、弑君,心狠手辣,天道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