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生活的这些年,章溪娆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这般打扮,今天的章继尧让她觉得陌生又可怕。
章溪娆摇了摇头,事情不受控制的发展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给我备马。”章继尧全副武装,对那狐尾巾大汉道,两人旋即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交流起来,章溪娆愣了片刻,她竟然还能听懂只言片语。
她听见那狐尾巾说,大军已经包围了皇城,就等章继尧一声令下了。
外面的雨,几乎是在咆哮着。
詹星若总是和无争说,这样的暴雨都下不长,任它下下便停了,无争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军队,心里也暗想着,这场暴雨,能不能快点停,他越这么想,雨就越决绝的撞在城墙上。无争站起身,将已经落了灰的佩剑擦好,重新带在身上,转身离开了太子府。
章继尧带着胡军进了紫禁城,直奔皇宫。他本以为面对的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或者将要亡国的无主之兵,胡人将士人高马大,勇猛非常,对付区区中原兵将,还不是游刃有余。
可独独一点让他有些意外。
当胡人军队气势汹汹赶到皇宫,想要一举夺下皇权的时候,却碰见了在城下死守的军队,他们个个昂首挺胸,眼神坚毅,目光汇成一把利斧,横劈在胡人军队的前路上,一股更加沸腾的杀气从守城军力对散发出来。
章继尧勒住马,只见一人一身银甲,横刀立马于千百大军之前。
章继尧的心一惊,他的表情没有变化,眼睛却不可掩盖的眯了一眯,想确认自己看清与否。
那人高举着战枪,黑马登起前蹄发出有力的嘶鸣,一个眨眼的功夫,已经拖着枪向他奔去,章继尧对这身影,没有多想,本能的抬手迎战,大雨朦胧了视线,电光火石之间,章继尧才看清了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一样的脸,一样的盔甲,一样的枪法和力道,一样的恨。眼前的人就好像十几年前的乘风侯,咬着牙,握着枪,步步紧逼要取他性命。
章继尧一招一招回应,顾情的枪里少了当年大西北的凛冽,却不急不躁,每一下都落的扎扎实实。
雨水在两个冷兵器的碰撞中肆意溅射着,当年的乘风侯身负重伤也非要与章继尧打到底,但那一战终究不是公平的战争,章继尧之后也回想,如果自己是乘风侯,定不甘心。而此时此刻,他觉得乘风侯回魂了,回魂在这个年轻的身体里,带着记忆与他再次决一死战。顾情是带着他父亲的那份一起,将每一枪都结结实实的挥向章继尧。
章继尧被逼的步步后退,顾情一言不发,每次武器的碰撞,都把命运死死的交缠在了一起。
章继尧冷笑一声,十几年前他能打败乘风侯,十几年后他依旧可以。
“想找我报仇,你还嫩了点!”章继尧道,枪一横,将顾情推开。
手下暗动作一摆,示意弓箭手放箭。
突然,一声铜铃般的呼唤穿破了沉重而压抑的乌云。
“父亲!”章溪娆喊道。
粉红色的裙子在大雨里竟显得意外显眼,成了整片战场唯一的色彩。
章继尧瞪大眼睛,“快回去!”他嘶吼,青筋在太阳穴上浮现出来。
章溪娆没有听见,他向章继尧跑去,边跑边哭着,“父亲,不要再错了,不要再打了,我好想妈妈,我好想€€€€”
她奔跑着,本就瘦弱的身体忽然向后一倾,一只剑贯穿了她的胸膛,章继尧伸出去阻拦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身后的弓箭手就齐齐放了箭。
顾情被及时冲上前的副将挡在了盾牌后,他这才真正的喘出一口气,也愣愣的看着倒下的女孩。他口袋里,还有香囊没来得及还给她。
两人的交战忽然停了下来,章继尧向女儿的狂奔过去,跪在大雨里抱着被扎成刺猬的女儿,不停的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嘴里含糊的含着胡语,嚎啕大哭。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捡起枪,跨上马嘶吼着朝顾情冲去。
兵戎再一次碰撞起来,远远看着的乔三娘冷哼一声。
章溪娆的身体,好像一片花瓣,在淤泥和大雨中猝不及防的凋零了。她一直想杀这个孩子,想杀这个夺走了她爱情和幸福的孩子,她眼睁睁的看着章溪娆骑着那矮脚小马,绕过小路,一路紧紧的随在父亲后面,想要找机会拦住父亲。既幼稚又英勇无比。
乔三娘一路跟着她,没杀她,也没拦着她。
看见章继尧一跪落地后,心里的结好像突然打开了。
十几年的仇恨,随着一场暴雨全都冲散了。乔三娘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自己终于不用再像从前那样追着谁的脚步走了,终于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爱谁就爱谁。
她拧开酒壶喝了一口,心情大好,转身朝那枪王那里奔去。
接到正门进攻可能不顺的预警,东大门埋伏的胡军立刻出动,被早就准备好的陈江横刀拦下。
陈江带着一小队精锐兵马,这支军队常年在大西北与蛮夷做斗争,那蛮夷将领光着头好似沙陀,腰上扎着羊皮,赤裸着右肩,丝毫不惧陈江这抗蛮名将,他上前与陈江过招几个回合,忽然向后退去,陈江还没反应出个结果,就被忽然冲上来的大军团团围住。
原来这沙陀不过想试试陈江有几斤几两,根本没有想跟陈江正面对战,忽然围上来的胡军一下把陈江吞了进去。
众将士看不见陈江,便也冲上去,只是刚交刃没两下,从树林里有冒出一片胡军,迅速把陈江的精锐包了起来,两只军队裹成了一个巨大的混沌的圆,陈江在最中心,杀不完的蛮夷一个接一个的向他扑上来。
毋庸置疑,这些蛮夷里没有人能打得过陈江,只是这样庞大的数量,无休止的战斗,不消一会,陈江就感觉到了挥枪的乏力,但是他不能有一刻松懈,只要停顿一秒,就会被人取了性命。又是几轮下来,陈江的盔甲在雨里变得越来越重,他开始双手握枪,每挥出去一下两腮都被憋住的声音挤的颤动,汗水和雨水一起从他睫毛上坠落下来。
人还在不断的扑上来,陈江看不见外面自己人的情况,外面的士兵也不知道陈江的死活,场面混乱至极。
陈江神经紧绷着,回身,杀人,抬手,低头,每一个动作都要紧密的连在一起,稍有差池就会丢了性命。
这支蛮夷军队打仗不凶猛却意外的缠人,陈江知道对方人数众多,但实在没想到他们放了这么多人在东大门,东大门距离正门最近,如果这支军队进去了,章继尧就得到了助力和支援,顾情的军队在人数上本来就不占优势,胜败难说,若再让这支分翼进去,恐怕就要置顾情于死地了。
陈江忽然想到,自己也曾和顾情约定,若有机会,好好去看看顾府的院子。
十几年前他也是这样和乘风侯约定的。
一场仗下来,陈江的骨头都要被打散了,一起来就是乘风侯端着热汤坐在他身边吹着。
陈江慌张的坐起来,乘风侯赶紧摆摆手,“躺下躺下,这会儿没人打你。”他道。
陈江这才安静下来,他回想起,在战场上的时候,眼看着队友一个一个倒下,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陈江从马上滚下来,看着向他挥去的白刃,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只是那刀还没落下,忽然与银枪碰撞出一朵火花,乘风侯弯腰,挡住了那向陈江挥去的刀,一个回手将那人斩于马下。
“快起来!我没眼睛保护你第二次!”乘风侯道,陈江那时只见得乘风侯的背影,乘风侯撂下这句话又冲进了战场里。
从那以后陈江就不再畏惧了,他也想做可以保护别人的人,或者说,成为乘风侯那样的人,带三尺剑立不世功,而不是如这般畏畏缩缩。
“小子,欠我一命。”乘风侯把已经不烫的汤递给陈江,陈江不敢接。
“空手接白刃不行,接汤也不行啊?拿着!”乘风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