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昭和总是喜欢在洵追情绪大起大落崩溃时讲正事,每次都能有效制止洵追继续发疯,这次也不例外,他看着洵追绷着的嘴角缓缓平展,脸上也没了怒意,一双通红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
“楚泱和方叔叔在宫门口打起来的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洵追摇头,如果不是晏昭和提及他大概已经快要忘得一干二净。
那晚令羽卫来汇报时洵追顾着李玉鸾以及自己和方韫的关系没插手,楚泱是有分寸的人,他家和方韫又都是晏家旧部,就算是闹起来也都是窝里横,事后由晏昭和从中调解,楚家长辈出面教训楚泱不懂尊敬长辈,大不了楚泱跪几日祠堂便也过去了。
“是什么?”洵追问。
康擎军与禁军在宫外等候时,方韫以长辈的身份问楚泱现在在禁军中如何,楚泱不假思索道:“陛下虽然有时不懂事,但大多时候都挺靠谱,也很信任我。”
也不知道这句哪里得罪方韫,方韫教训道,当今小皇帝全靠昭王殿下,没了昭王殿下的后果就是现在被崇王逼宫,本该在驻地的庆城军与驻守皇宫的禁军被止步宫门,大火烧了半边天也不见分晓,百姓死了那么多全都是他皇家胡闹。
楚泱低着头不做声,任由方韫教训,直到宫门开放后带军行至长巷,楚泱越想越不对劲,他抬头道:“崇王早有造反之心,就算晏昭和不走也会有大变,小皇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南下带了这么多草药来也算是功劳一件,身体那么弱还要怎么折腾?上战场操持刀戈才算在真英雄吗?不知方叔叔为什么对皇室这么多怨气,皇室的事情不该臣下讨论,方叔叔是否太过于逾越,无论如何我这个禁军大统领都是陛下亲赐,晏昭和将这个差事揽给我我就该忠心侍奉陛下。”
“胡闹!”方韫勃然大怒,“小皇帝德不配位难道还不允许我说几句吗!天下都是晏家打给他皇室的!”
楚泱脚步一转拔剑冷道:“我虽不认可小皇帝的能力,但他是我侍奉的君主,方叔叔冲撞陛下那就是羞辱我这个禁军大统领。”
“楚泱!”
楚泱冷笑,“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朝廷是陛下的朝廷,我是陛下的臣子,看来时至今日方叔叔还活在怀安年间。”
楚泱平日跳脱,但一旦生气那便是天雷勾动地火誓不罢休,方韫脾气也倔如牛,早年对皇室形成的印象在心中根深蒂固,生长成参天大树,新臣旧臣一来二去说不通又都是武将,也不知是谁先出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晏昭和也没怎么拉架,到的时候这两人已经蹿至宫墙上,底下禁军与庆城军举着武器装模作样,奋力挥舞地还挺像真打。禁军与庆城军平常一起行动,吃住也均在一起,关系逐渐亲近,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两位将军一言不合开打,作为属下不打一打干站着看笑话着实不好。他们一边担心宫内情况想阻止自家将军,但又怕现在触霉头得不到好果子吃,一边又乐得目不转睛看笑话。
晏昭和来后迅速指挥庆城军与禁军进宫救火,双方像是得到解放般放下武器飞快列队奔跑,晏昭和等待两军离去后再抬头。
楚泱和方韫仍然在打,方韫到底年龄大体力逐渐跟不上,楚泱占据上风。
洵追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言语不和开打,他问晏昭和后来呢。
没有后来,或者说是楚泱即将战胜时良心发现丢了手中的武器扑通一声跪下,他懊恼道,方叔叔我错了,您是长辈我不该打您。
方韫憋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楚泱又说:正事要紧,陛下那还等着我,楚泱先行告退日后专程到方叔叔府上请罪,还请方叔叔千万不要告诉家父。
晏昭和看洵追身上的刺没那么硬后靠近洵追,轻轻用帕子将他哭花的脸一点点擦干净,“楚泱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什么都向着陛下。”
这就是为何一个当政者上位后要立即除掉老臣培养自己的新势力,楚泱和方韫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楚泱代表洵追登基后的新臣,虽受昭王管理对当今皇帝颇有不屑,但当对上外人后便会格外在意小皇帝的声誉,通俗点便是家中兄妹父母不和,但一旦有外人辱骂,便会立即将浑身的尖锐对准外人。
就算顽石,这么多年饱受晏昭和洗脑也该开出多像样的小花。
楚泱便是头顶小花,在风中顽固摇曳生长。
“我父亲虽遣散晏家部众,但晏家上下仍旧对皇室怀有恨意,很多刺杀臣没法告诉陛下。”晏昭和沉声,“但臣对陛下忠心,晏家不足为惧。”
没有晏均的晏家始终是一盘散沙,对皇室如何怨恨也万万不会以天下百姓作赌注,在他们看来天下太平是晏均留给他们最后的念想,若是晏均活着也不愿生灵涂炭。
这也是反对洵追登基老臣们的思维,就算反对也不会扶持下一个新帝,年龄尚小的皇帝拥有无限可能,在没有定性前还有还转的余地。
无论何时晏昭和都不得不感慨,怀安帝为新帝慎重留下老臣的睿智,那些老臣嘴上得理不饶人,但大多时候总是宽容地给他和洵追成长的机会。
也能适时让年轻气盛的昭王在某件事成飘飘然间被一盆凉水浇地透心凉。
洵追想到在树林间追杀自己的人。
他想了想才问道,“在南方的时候,你眉上有一道伤,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伤到你,你这么慎重的人,全身而退后也应该着人去调查。”
“我听人说晏家军当年所到之处,贼人均闻风丧胆,晏家军有个惯例,入军成为晏家正规军后便会被在小指纹上一个水滴与剑交叉的图案,意为每把剑都浸润过敌人的血,因此才会更加锋利,所向披靡。这个纹身甚至在风靡民间,每个百姓都以这个纹身为荣,有人会专门将其纹在手臂上。”
“我也见过那么一个人,他说我从未杀过人,可我身边的刽子手比我手上的剑还好用。”
洵追淡笑道,后来我想,我身边的刽子手大概就是你吧。
当他看到晏昭和一剑刺穿李崇的时候才明白,晏昭和一直代替自己皇位的阴暗一面,一直作为一把利刃留在自己身边。
“我问他们,还当你是大公子吗?”洵追看着晏昭和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继续道:“他没回答我。”
但我认为,他们已经不把你当大公子。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下毒吗,是你自己愿意,还是他们指使。”
“晏昭和,你既不愿意受他们控制,但又帮着他们喂我喝毒药,这两点我都不能理解,但我又觉得你有你自己的道理,我现在只问你一句。”
“你恨不恨我。”
洵追弯眸对晏昭和笑,晏昭和像是想到了什么,看洵追的眼瞬间变得格外凉薄。
他轻声说。
“恨。”
恨就对了,洵追俯身拥抱对自己面露杀色的男人。
他吸吸鼻子笑道,“你的确是该恨我,我允许你恨我。”
晏昭和抬手想回抱洵追,可他颤抖着手的怎么也落不下,他甚至在这一刻抗拒与洵追接触,他下意识想推开他。
他想起漫天黄沙中自己抱着父亲的牌位,身后是拉着父亲棺材的马车,众将士们全都穿着白色丧衣,往日活跃在战场上英姿勃发的面庞仿佛在一夜间苍老了不少,他们眼睛通红弓着腰,嘴唇都因他们强行隐忍的情绪而咬出血。
父亲不喜欢他穿淡色衣裳,所以晏昭和还是像往常那样穿最鲜艳的红色,在呈现出死白的丧帐中显得格外刺眼。
洵追感受到了晏昭和因说话而从胸腔间传来的振动。
“我恨,我恨怀安帝,也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