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林生魂不守舍的走进洛闻初下榻客栈,赔了修理费,客栈老板娘看见他,手中水烟没拿稳,直直摔落在地,在人心间敲上不轻不重的一击。燕林生冲她一点头,抽身离开客栈。
隔了一阵,客栈中忽然传来老板娘放肆的尖叫声。
“那是燕林生!是林生啊!我竟然没有找他要签名!啊啊啊啊老娘亏死了!!!”
至于客栈老板听见这话作何反应,就不在燕林生的考虑范围了。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脸,苦笑。
这张脸在泗水城,已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能跻身名人榜,有一半也亏了这张漂亮的脸。
弦月高挂,清幽月辉照耀着那段深埋于心的过往——
十几年前,燕林生还不姓燕,言才是他的姓。
他爹曾是朝廷大官,后来则因为党派斗争,被弹劾流放至边疆。
父母受不了边疆艰苦的生活,计划着逃跑。
被流放的人一经发现潜逃,便是死罪。与他们一起逃亡的人都死了,一家三口在泥地里躲了三天两夜,等到搜查的官兵离开了再出来,路上不敢停留。
逃回中原后,他们不敢回到天子所在城都,隐姓埋名,在同为边界但富庶安宁的屏艾村中苟且度日。
他爹以前是文职,逃回来后靠写江湖志怪杂谈赚点小钱,熬夜赶稿时连灯油都舍不得点,夏夜会捉点萤火虫回来当灯照明,冬夜则在白雪的反光下奋笔疾书。
一家人的生活虽过得拮据,倒也其乐融融。
几年后,燕别跟燕离相继出生。
他们的出生,带走了燕林生的父亲,母亲染上恶疾,没多久便随着他爹一起去了。
别离别离,一别一离。
燕林生当时不过九岁,左手牵一个流鼻涕的小男孩,背上背着个哭闹不休的小婴儿,他力气很大,便想着去染坊里干苦力赚钱,然而管事嫌他妹妹太吵,再说,屏艾村始终不太富庶,全因边上的飞屏山如一道屏障,抵挡着外界的风沙,众人才能继续安心的在此地生活,各人自个儿的生活都困难,更遑论接济这三个小孩了。偶有同情燕家遭遇的,会拿出家中用剩下的柴米油盐和粗麻布衣,施舍给这几个孩子。
然而这些根本不够,远远不够。
小梨儿还没断奶,他得给小梨儿请乳娘,弟弟好几月吃不上肉食,面黄肌瘦的,毫无生气,燕林生看着难受,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让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吃穿不愁,就跟他以前的生活一样。
后来,燕林生拿起了父亲的笔。
他只有这个了。
寒来暑往,院中梅花开了又谢,一眨眼,小梨儿都六岁了,天真无邪,穿着漂亮小裙子,像只可爱的蜜蜂,绕着燕林生飞了一圈又一圈。这些年来,燕林生的眉眼愈发精致,眼角一颗小红痣仿若坠泪,当他微微垂眸去看只长到膝盖的小萝卜燕离时,眼中的温情能把人腻死。
这时候,燕离就会捂着脸,说长大以后要嫁给哥哥当媳妇。
燕别笑骂她:“兄妹不能成亲。”
燕离鼓着嘴:“那就要像哥哥一样的人,二哥二哥,你帮我找嘛。”
“好好好。”
那个时候,燕林生笑容真挚而美好。
距离他理想中的生活还差得远,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
然而天不遂人愿,魔教入侵中原武林,妄想称霸天下,首当其冲的,便是飞屏山。
那一晚上飞屏山上的浓烟,即使隔了数千里也能看见,在那之后,洛闻初执掌凌绝派,想要为上一任掌门报仇,可是数不清的流民与山匪就够让人头痛,或许是愤怒冲昏了头脑,他并没有选择治安维序,而是参加了第二年的问剑大会,并组织起一大批反攻魔教的势力。
他们这一走,山匪猖獗起来,冲进村来烧杀抢掠,燕林生带着弟弟妹妹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数月,这天,他安顿好燕别和燕离,出来寻食物,不成想被山匪捉了个正着,那些山匪见他长得不错,竟横生歹意,恰在此时,凌绝派的人回来了。
羞辱他的山匪很快就被打得爬不起来。
动手之人一袭白衣,身如修竹,傲骨凛凛,执剑而立的模样似九天下凡的神君。
燕林生不止一遍的朝他呼唤:救救我、救救我……
这红尘苦海,他受够了。
可是他身边已经有一位比他年龄稍小的少年,正牵着他的手,怯怯的叫着师父。
而他摸了摸徒弟的头,转头灭掉了两座山的匪窝,飞屏山很快又成了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
一月后,凌绝派对外扩招弟子,燕林生义无反顾的上了山,可他毫无基础,被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他回来后一边写志谈,一边练剑,每当凌绝派招收弟子,他就往山上跑。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凌绝派某一次对外扩招时,他通过考验,得以留在派中,这一待便是六年。
他于练剑有天赋,自身又勤奋刻苦,入派不出两年就成了掌门亲传,有了足够的实力下山接取风云榜赚钱补贴家用。
赚的钱越多,他又开始不满足在山中的清苦生活,况且洛闻初的真实模样,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他开始更加频繁的下山做任务,踏遍万丈红尘,看尽人世悲欢,死在他剑下的人不知凡几,一颗心逐渐冷凝。
某日,他踏月而归,却不想洛闻初就坐在门外喝酒,见他满身血气的归来,丢来一坛酒:“坐下,陪为师赏会儿月。”
明月藏进云层中,黑暗漫漫,遮去燕林生嘴角冷意。
“小林生,你来飞屏山追求的是什么呢?”洛闻初问。
燕林生攥紧成狂,启唇道:“剑之极致。”
“是吗?”洛闻初晃了晃酒坛子,听着那悦耳的叮咚声,笑容开怀,“那什么才是剑之极致,林生你说说看。”
“将每招每势发挥到极限,是为极致。我中有剑,剑中有我,人剑合一之境,是为极致。……拼尽全力,是为极致。”燕林生微微一顿,眼含轻蔑,“像师父这般早已抵达极境之人,怕是再没体会过何为拼尽全力。”
洛闻初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讥讽,微微一笑道:“你说‘我中有剑,剑中有我,人剑合一,是为极致’,我且问你,你心中真的有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