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折在劝杨安宁看病未果后,跑来把凌燃狠狠骂了一顿。之前凌燃教他练武时,他窝囊的不行,这次偏偏硬气起来。柳三折大骂:“凭什么要杨叔受这些罪?明明该死的是你,为什么杨叔要不想活?”
凌燃没说话,他何尝不想替安宁承担这些苦楚?
杨安宁现在既不求生,也不求死。他不会故意糟践自己,甚至在柳三折成年之前,还会主动保养自己的身体,养大柳三折、让柳三折接手折柳山庄是他的目标,在目标达成之前,他会强迫自己硬撑;但他也不会刻意求活,只要柳三折能撑起折柳山庄,哪怕明天他就死了,他都不会觉得不好,甚至对他来说,这是一种解脱。现在,凌燃和柳三折大费周章地替他看病,还弄了许多贵重的药材来,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浪费。
柳三折骂了凌燃一番,最后说:“你去劝杨叔!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解决!要是你劝不了杨叔,就趁早滚!还杨叔几天清净日子,他就算要走也走的舒坦!”
凌燃脸色铁青,他从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更何况被一个比他低了一辈的人,可他偏偏无从还口。
要让杨安宁好好看病,要让他愿意吃药,最重要的是,要让他愿意活下去。
这是凌燃的责任,是他应该做的事,也是他必须要做到的事。
43.
凌燃走进杨安宁的院子,看见他坐在亭子里喝茶。
杨安宁现在很清闲,原来庄子里的事情柳三折能躲就躲,躲不过也要赖掉一些,现在则是抢着做,生怕有一点事情烦到杨安宁头上。杨安宁每天无所事事,除了喝茶逗鸟,就是望天发呆。
杨安宁觉得柳三折有些矫枉过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就算自己身体再不好,也不会因为做几件事情就累倒了。
杨安宁捧着茶杯,杯子里水气飘飘渺渺地升起来,朦胧地遮住了他的脸。
凌燃走进凉亭,斜靠在柱子上,没说话。
杨安宁也没说话,他缓缓喝了一口茶,目光遥遥落在远方。
凉亭中央的石桌上只有一只茶壶,唯一的杯子被杨安宁握在手中。
等了一会,凌燃开口问道:“只有自己喝茶吗?”
杨安宁应了一声,放下茶杯,说:“是啊,阿宁从来不喜欢喝茶,他嫌太苦。”
凌燃不禁想起,过去的他是不爱喝茶的,他总觉得茶水喝到嘴里的味道太涩。
杨安宁偏爱喝茶,每次喝的时候都想让他尝一口,说茶水虽苦,但苦过之后就是浓郁的甘甜。
他却总是拒绝。在以为安宁没了的那些年,他也爱上了喝茶,他仍是不喜欢茶水的味道,可他眷恋安宁投在茶上的影子,借着茶香,他可以假装安宁就在他身边。他的茶总是冲的很浓,苦的甚至有些发咸,他却可以一口一口全部喝光。他不知道茶水的甘甜是什么味道,自从安宁不在他身边,所有的茶只剩下苦味。
凌燃走到杨安宁背后,手指把玩着他的头发,说:“我陪你喝?”
杨安宁多看了两眼,好像在说,你竟然也喝茶吗?
凌燃说:“我也是会变的。”
杨安宁不置可否:“可我只有一个杯子。”
凌燃从他手中拿过茶杯,倒满,一饮而尽,说:“我们可以用一个杯子。”
杨安宁眼底起了一丝笑意,说:“你这样喝茶,简直就是浪费。”
凌燃将茶杯放在唇边,犹如亲吻一般,细细品尝。凌燃说:“喝你的茶,怎么能算浪费。”
杨安宁把杯子抢回来,放在石桌上,斜眼看着他,问:“你有话要跟我说?”
凌燃点点头,说:“是啊。安宁,你喜欢喝茶吧?这世上还有这么多你喜欢的东西,为什么不肯试着多留一会?”
杨安宁笑笑,说:“三儿叫你来的?自从上次跟我说完,他见到我就要唠叨两句。之前是他嫌我整天在他屁股后面说个不停,现在可正是反过来了。没想到,你也被他拉来当说客。”
凌燃说:“他不找我,我也会劝你。安宁,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的身体本就不是药石罔效,我能……折柳山庄也不是没有余力替你医治,只要你自己肯配合,就算不期盼有松乔之寿,但和普通人一样总不是问题。何况,现在帮你看诊的是张谦,以他的医术,总不会让你像现在这般,寿元不满……”
杨安宁靠在凉亭的椅背上,淡淡地说:“因为我已经活够了。”
杨安宁敛起笑容:“我跟三儿这么说,对着你,我的说法也是一样的。我太累了,阿燃,你们都不明白……”
凌燃双拳握紧,说:“我不明白,你可以说给我听。”
杨安宁的眼神发散开来,说:“你们都不知道,仅仅只为了责任活着,是多么的疲劳与乏味。这种日子,我过了十年,我已经够了……”
凌燃说:“从来没人让你担起这些责任,我们可以把柳三折叫来,问问他是不是愿意成为这份‘责任’?”
杨安宁说:“三儿怎么想我没办法控制,可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过的。阿燃,该庆幸我有这些责任,否则在十万大山里,我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一定执着要我去医身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虽然情况确实不太好,但至少这几年我不会死。我还要看着三儿成亲生子,还要看到他有能力掌管折柳山庄,我不会那么快就死。你们所求的,无非是让我多活两年,可你们却没问过我,我愿不愿意。我感激三儿帮我寻来张神医,也感动你们关心我,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无非是在我该谢幕的时候,能毫无牵挂地离开。”
凌燃低吼:“既然你都要承担责任了,为什么不能再多承担一会?你怎么知道我不明白你的心情?我知道,我太知道了……”
凌燃当然明白。他的身上担着“西苗教”这个担子,过去那些年,是这个担子让他抑制住伤心与后悔,继续活在没有安宁的世上。凌燃曾经想过,等他找到继承人,卸下了教主的担子,他就可以去找安宁,只是不知道安宁还在不在地下等着他。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是煎熬,每天都是忍耐。这种日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凌燃说:“安宁,我们都盼望着你好。难道这世上真的就没有让你留恋的人?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
杨安宁说:“有。我曾经有许多愿望,小的时候,我看着老庄主和那些庄里的叔叔伯伯们,很想和他们一起去混江湖,但是我爹不许我去。后来,我便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去江湖里走一遭。可惜,这个愿望大概是实现不了了。”
凌燃说:“你想去江湖,我随时可以带你去!”
杨安宁摇摇头:“没有必要了。我真的活的够久了,欠了那么多人命,我总是要还的。”
凌燃瞪大眼睛,问:“欠了人命?你欠了谁的命?”
杨安宁重新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双手握住茶杯,说:“其实不是我欠的,是我娘……我是他儿子,她欠的东西,我总是要还的。”
凌燃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杨安宁喝一口茶,眼神迷蒙,杨安宁说:“我以前不知道我爹和我娘做的事情,我知道的时候,那些事情的发生……已经不可避免了。爹和娘做错了,无论为了什么,都不该抛下自己的责任,尤其后来还害了那么多人命……我娘的职责我已经还回去了,可那些人命我却没有办法还,大概只能……以命抵命了吧……”
凌燃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说:“所以你不想治病……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西苗教……因为……我?”
杨安宁没听清他的话,接着说:“我不恨他,如果我是他,可能也会想报复吧……如果他把事实告诉我,我可能也会愿意跟他去做血脉转移……”
凌燃的心里翻江倒海,他想过杨安宁不愿意医病的原因,他猜到这个原因肯定与自己有关。也许是如安宁说的那样,他活的太累;也许这只是个借口,安宁是被自己伤透了心,没了生的欲望。但是,凌燃万万没想到,安宁是为了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