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也是,这条街根本不该有卖吃食。宁泰效仿太京而建, 集市街坊都很有讲究,卖死物跟活物分开, 卖干货跟鲜货的也不在一起,吃穿住行四大块更不挨着。
要从客云来到这边,得走七条街,哪怕他们巡城衙门里常给人跑腿的差役也得花上两刻钟。
虽然今天路上空空荡荡,不像往日那般拥挤, 但是要让这两道菜不失滋味, 只有拎着提盒飞过来了。
李有福下意识地望向屋顶。
——奇怪,香味好像真的是从高处传来的。
他再次吸了吸鼻子,然而只有残余的气息,他又不是狗, 没法循味追踪。
“李校尉?”
“来了!”李有福回过神,下马到了一个老吏面前。
宁王的官制混乱,既有正式朝廷的官职,也有藩王属臣的官衔。
校尉是有品阶的武官,可校尉跟校尉也是不同的,同在巡城衙门,程泾川就是很正式的六品校尉,领差事有俸禄,李有福却是个不入流的从九品,说是校尉,不如说是捕快头目。
差役捕快是下吏,贱籍,子孙后代都不能科考。
李有福每月饷银是衙门发的,不从户部走,这里面能做的文章就太多了,基本要被克扣一半。
下吏差役拿不到钱是怎么养家糊口的呢,就去盘剥百姓。其中税吏最凶狠,他们有几十种捞钱办法,最常见的就是大斗小称,收缴粮税时不看重量,只看容器,造大斗把粮食堆得冒尖还时不时抖落一些在地上,朝廷定下的百斤税粮他们能收上来一百二十斤。
税吏固然缺德可恨,税吏自己其实也有一肚子怨气。
他们“捞”来的钱,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属于自己,其他的还是要交给上头,就是扣了他们口粮饷银的上头。
“我们就是一条狗,放出去咬人,回来摇尾巴,才能活下去。”李有福的祖父就是一个税吏,临死前放心不下自己一家,吃力地握着儿孙的手说,“今天狗有食吃,明天就可能被杀了烹肉。我们在外面作威作福,做尽了损阴德的事,我们真正捞到什么好处了吗?”
李家人对这番话很不满,什么叫狗,哪有这样自贬的。
唯独李有福忽然想起衙门里几个同僚因为没收齐赋税,去年秋日以横征暴敛扰乱民治的罪名斩首了,百姓听闻处死酷吏高兴得像在过年,烂菜叶子臭鸡蛋砸得囚犯满头满脸,囚犯的妻小无助地哭嚎着。
他们的家被抄了,身无分文,瑟瑟发抖。
过了没几天这些人也不知所踪了,也不知道他们是被卖去了工坊,还是窑子。
李有福难以释怀,因为收缴赋税一年比一年难,大部分土地都在权贵名下,小部分还归了寺庙,这些人都不用缴税,只剩下少得可怜的百姓,把人逼死了也榨不出几斤油啊!
税吏做得太过,可能被江湖人“除暴安良”,横尸乡野;心慈手软吧,就是收不齐粮交不了差,全家横死。
李有福悲恸地上前握住祖父的手,大声道:“损了阴德,脑袋悬在腰带上,不知何日即死。得来的好处就是祖父养活了我们一家,让我们不至于像那些农户沦为流民做工累死,或者冻饿至死。可这不应该是我们本来就有的好处吗,我们为官府办差卖命啊!”
李父闻声大骂:“那些刁民,只会在地上刨食,怎么能跟我们……”
“他们是牛、是骡子,被鞭打驱赶着终生劳作,我们则是猪、是狗,吃得比骡马牛好,也不用干费力气的活,可是当我们没用或者养得足够肥之后,会怎么样呢?”李有福当时悲从中来,大哭道。
快死的李祖父忽然笑了,他放心了,因为儿孙里总算有个脑子清醒的。
李祖父楚朝时就在宁泰衙门里当差,经历了宁王就藩、楚朝覆灭、宁王自立等等一系列变故,顶头上司至少换了十轮,他还是好好的做着税吏,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会看人眼色,没那么贪心。
“不要太贪……要做有能耐的,别人离不得的猎犬……”
李祖父断断续续地说完这番话就咽气了,他是个聪明人,可也仅只如此了,想不出更好的出路。
税吏太招人恨,还招人眼(家里有钱)。
李有福想方设法地去做了捕快差役,并且有意识地结交本衙门甚至其他衙门的小吏差役,他慢慢发现有他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然后就赶上了机遇。
他学了真正的武功,做了一个不入流的校尉,大小是个官身了,不清楚他官衔的人还以为他是统领呢。
昨晚宁王薨了,半座城都被闻到了浓烟,比起惶惶不安的李家人,李有福恨不得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
今日巡街的时候,他甚至有心情去想客云来的招牌菜。
“李校尉辛苦了。”叫住李有福的老吏笑呵呵地说,“这是去哪儿?”
“高老客气。”李有福拱手,他一整夜没睡,却看不出半点倦意,“武威坊那边不太平,约莫是陈家养的私兵,我得去看看。”
“老夫正是为这件事来的。”老吏笑着冲其他巡城兵丁示意,然后慢吞吞地上了一头骡子。
“走!”
李有福一挥手,众人立刻跟上。
宁泰城从没有这么安宁的上午,铺子没开门,没有敲诈勒索的地痞,没有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
武威坊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上了,李有福手下这些兵丁,不是-->>
跟陈家私兵硬扛的,他们只负责封锁路口,抓住想要趁机闹事的人。
里面不断传来厮杀喊叫,李有福忍不住皱起了眉。
“校尉,咱这……算不算跟了叛逆作乱?”有个兵丁不安地凑过来问。
李有福抬眼,发现打其他人虽然没问出声,但都忧心忡忡的。
“叛逆也好,造反也罢,关咱们什么事?巡城衙门只负责抓凶犯恶徒,我们都挨不近出事的地方呢!”李有福故作轻松地说,“不管谁做了新的宁王,为了安抚民心,还得给兄弟们一点好处呢!”
众人闻言脸色好看了一些,说得没错,混日子换饭吃。
李有福眼尖,看到有两个人眼神闪烁,像是在思量什么,他轻咳一声:“眼下局势未明,那些个陈家王家的挨个儿倒霉,俗话是说富贵险中求,可也总得有个机缘不是,我瞧着他们都悬得慌,得观望观望,兄弟们身家性命我总不能带着大家随便往上凑。”
这话说得众人极是舒心,尽管羡慕权贵呼喝来去的奢靡生活,可是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就算烧对了热灶,估计也就拿点赏金,加官进爵是没指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