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 第127章

在宁煜面前也好,在江影面前也罢,他都必须咬着牙将身上的苦尽数吞进腹中。似乎直到此刻,他面上维持的表情才像是裂开了一条浅浅的缝隙,从中泄露出些许痛楚的意味来。

这偌大的京城到处都是吃人的陷阱,只有在这架小小的马车上,他才能放肆地感觉一下“苦”是什么滋味。

他太疼了。

谢永铭身死的消息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口上,与经脉中流淌的剧痛混杂在一起,搅得他近乎五内俱碎,齿关硬生生咬出了血来。

他将那只瓶子捏得死紧,却一粒也舍不得倒出来吃。

痛苦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江晓寒惨白的指尖陷进坚硬的木料中,疼到极致时,生生将身下的软榻掰下了一块。

疼痛使他的神志变得模糊不清,江晓寒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地蜷起了身,冰凉的唇颤抖着贴上瓶身,模糊地从唇齿间泄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呓语。

“阿清……”

江影说是约莫一个时辰,可也不知是江晓寒硬抗着不肯吃药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足等了有两个时辰,江晓寒才扶着车门下了马车。

不晓得江影是怎么与谢珏说的,江晓寒刚进了正堂,便被迎面而来的谢珏堵在了原地。

“明远……”谢珏慌乱地抓住他的手臂,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父兄……我父兄他们……”

少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殷殷期盼地看着他,试图从他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

江晓寒目光低垂,发现谢珏手中正攥着一块绸布€€€€正是先前铜印里的那一封。

他到底还是打开看了。

江晓寒没有说话,他从谢珏手中抽出那块绸布抖开,发现上面用血写了寥寥两行字。

“为将者可以为保家卫国而死,也可为江山社稷而死。”

“满朝文武,唯江明远可信。”

血迹已经干涸,褪去了原本鲜艳的红,江晓寒的指尖拂过字迹,只觉得字字重若千钧。

“是自尽。”江晓寒轻声说。

谢珏眼中的光一瞬间熄灭得干干净净,他愣愣地看着江晓寒,脸色霎时间灰败了下去。

谢珏忽然觉得想不通,怎么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姐姐,父亲和兄长,皆一个个离他而去,死得悄无声息,连个水花也没有。他忽而觉得这一切都不大真实,仿佛他依旧身在梦中,只要醒来,便会发觉现在还是盛夏,平江的玉兰香溢满城,程沅在外头晾好了酸梅汤,准备用来给他解酒。

他整个人哆嗦着,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晓寒手中那封信。

€€€€不对,还有这封信。

谢珏的手指根根收紧,他死死地盯着谢永铭的这封手信,眼神逐渐变得癫狂而无措。

都是真的,他想。梦中没有玉兰花,也没有清甜的酸梅汤。远方那封迟到的家信兜了个圈,换了种模样到了他的手中。盛夏早已经不在,现在他身在刺骨的寒冬之中,甚至无力自拔。

“江明远€€€€江晓寒,江大人!”谢珏忽然扑通一声跪在江晓寒面前,颤声道:“求您指点一二,这世间这朝堂究竟要如何立足,我到底怎么才能为谢家报仇。”

少年浑身的脊骨像是在瞬间被寸寸打碎,他跪在地上,手中攥着江晓寒的衣摆,狼狈地像一条丧家之犬€€€€或许不该说“像”,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夜之间突逢巨变,连自己姓谢都要藏着掖着。天骤然塌了下来,再回头时,身后已经没了依仗。

饶是江晓寒心硬如斯,也不免唏嘘。然而再舍不得也无用,事已至此,若谢珏自己再站不起来,谢家怕是就真的要垮了。

“谢珏!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江晓寒咬着牙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你父亲姓谢,你一家满门忠良名将,你要想的只有如何振兴谢家,别叫谢家军垮了!”

谢珏被他打的头偏向一边,白皙的侧脸顿时红肿起来。他啐了一口血,恨声道:“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祖父是忠良了,还不是客死他乡。我父亲呢,我大哥呢,他们不够忠心吗,还不是要死在冤狱之中€€€€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你想报复谁?”江晓寒狠下心来,冷笑道:“我告诉你谢珏,想从狐狸嘴里夺食,你得先变成狐狸才能接近他们,你行吗?就你这副德行,还未近人前,便会被人嚼碎了吞下肚,骨头渣子都不会给你留一星半点。”

谢珏跪在地上,攥着江晓寒的裤脚哭。少年消瘦的脊骨弯曲成一个尖锐的弧度,仿佛随时会刺破血肉而出。他的哭声已经不像先前在平江时那样放肆了,他咬着自己的手腕,呜咽着将哭喊声吞进肚中。实在憋不住时,才会从唇齿间泄出一两声气竭的嘶吼。

江晓寒弯下腰,一把拽住他的后领,毫不留情地将人往院子里拖。谢珏拗不过他,踉踉跄跄地被他扔在院子里。

江晓寒将手中那封血书丢在他身上,厉声骂道:“谢珏,你少在这里自降身份作践自己。你身上生着谢家的骨头,你的眼睛应该盯着大漠,盯着外族,看着绵延千里的军帐,而不是蝇营狗苟地要留在京中与那么一两个小人作对。”

“我父兄都不在了,哪还有什么谢家军。”谢珏嘶吼道:“没有了,都没有了!”

“你还姓谢。”江晓寒拽着领子将他拉起来:“你别忘了,你还姓谢€€€€给我站直了!”

江晓寒盯着少年通红的双眼,一字一句的承诺道:“你父兄的事会有个着落,谢家的名声,也会有个着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咸鱼啊、Alessandra、是浮絮呀、aya1989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

第99章

谢珏被江晓寒连唬带吓地轰回了后院,江晓寒攥着谢永铭那封手信,疲累地将自己摔进了宽大的圈椅中。

江晓寒揉了揉额角,低声道:“……谢家这仇,我会照谢永铭说的,算在宁铮头上。”

江影说:“公子当真想扶四殿下上位吗?”

“怎么可能。”江晓寒挑了挑眉,笑意微凉:“若是以往我倒还能考虑一二,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主意打到阿清身上€€€€龙有逆鳞,触之则死。他敢动这个脑筋,哪怕是龙子凤孙,也别怪我容不下他。”

江影有些糊涂了,又觉得江晓寒似乎没那么大的胆子和心气儿想取而代之,不由得问道:“那公子€€€€”

“在平江时,阿清曾为京中情势卜过一卦,卦象上讲‘乾卦动荡,隐于波涛之下’。”江晓寒打断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触感细腻的绸布,又道:“可谁说这个乾卦一定是‘源’呢。”

“‘衍’者,水流入海。阿清曾说,乾位动荡,主颠沛流离之相……六殿下现下养在王府中,不正映了卦象吗。”江晓寒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昆仑神卦,不会有错,对不对。”

有那么一瞬间,江影几乎要觉得江晓寒疯了。

宁衍今年满打满算还没活满五周岁,甚至还未到生根之年,日后会不会夭折还不好说,结果江晓寒现在说,他看中了宁衍为君。

“公子。”江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您真的觉得卦象说的是六殿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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