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巽定睛一看,来人正是裴殊,只见他笑吟吟地递来一件狐裘大氅,莞尔道:“齐国气候恶劣,可比不得梁国的温和舒适,此时天气入冬,暴风雪与沙尘暴算是寻常,您还是快些穿上厚实衣衫,否则云泱醒来知道我照料不周,定要治我的罪了。”
“……多谢。”
苏巽轻声道了谢,接过大氅披上,深色狐裘映衬下愈发显得一张脸削瘦苍白。裴殊定定望着他半晌,这才恍然惊觉他竟憔悴至斯,不由暗叹一声,温言道:“既然已经安顿下来,您不去看看云泱么?”
即便他对人情世故再是驽钝,也能觉察出苏巽与段云泱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情谊。但说来也奇怪,他们既然已对彼此生死相付,感情必然极为亲厚,然而自从段云泱受伤昏迷以来,他竟一次也未见过苏巽前往探视,心中疑惑不解,故而才有了这一问。
苏巽细长的眉微微蹙起,旋即舒展开来,面上泛起清浅的笑意,仿若刚才一闪而过的悲凉只是错觉:“这里已是平昌军的地界,加之有元公子和凌姑娘照顾,大可对他的状况放下心来。我若贸然去探望,怕是会有些妨碍。”
“小珂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嘴硬心软,凡事涉及到云泱更是关心则乱,若言语上不慎冒犯,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裴殊平日里对凌珂段云泱最是熟悉,几乎立刻便想通了其中曲折,心中对苏巽未免有些过意不去。放眼以往,军中女眷对云泱青眼有加的不在少数,明里暗里不知送了多少秋波信物,却尽数都被凌珂原原本本地挡了回去。
当局者迷,段云泱本人或许还蒙在鼓里,但在他人眼中,这份炽烈的情愫却是昭然若揭。对于凌珂这般爱憎分明之人而言,倘若钟情于谁,眼里心里便只有那一人,揉不得半粒沙砾,更不会为他人留下一丝驻足的空间。
所以她才会对自己的关怀备至不闻不问吧。
勉力压下心中的酸涩之感,他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即正色道:“话说回来,有了平昌军的护卫,不消几日我们便能抵达绍阳城。不知烛阴大人此后有何安排?”
苏巽抵住唇闷闷地咳了几声,缓缓吐出一口气,嗓音不可避免地带了些低哑:“你与云泱在平昌军中地位不凡,更是玄霄阁中的元老,此前我已与风伯交涉,获得了他的支持,想来有你们三人通力合作,平昌军接纳玄霄阁众人并不难。”
“难道您不与我们一道前往绍阳城?”裴殊微微讶异地道,“想必云泱也期望您能与平昌公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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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别离
“咳咳咳……”
不待裴殊说完,苏巽掩住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力度之大使得周身都在颤抖,赶忙扶住身边的立柱才勉强站稳。
裴殊忙不迭轻拍他脊背顺气,饶是如此,咳嗽也持续了好一段才逐渐停歇。苏巽淡淡拂开他的手掌,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可脸色分明比先前更加惨淡了几分,嗓音也更为嘶哑:
“……无妨,不过是近几日奔波劳顿,方才气塞胸臆,才忍不住咳了几声,你不必介怀。”
气息不稳,他吐字仍有些断断续续,语气却不容置疑:“此前我曾收到盘古的密讯,因为须得护送风伯等人抵达齐国,一直搁置一旁没能及时处理。现在万事尘埃落定,我也可以放心将此处交由你和云泱处理。”
“那么接下来您是要前往枫潞城?枫潞城与绍阳城并不在同一方向,若是您随队伍先行前往绍阳,免不了多蹉跎劳顿几日,”裴殊顾念着他堪称糟糕的气色,试探着问道,“您若是身体不适,不妨在此处安心休养几日,我再遣一支部队护送您前往枫潞城不迟?”
“咳咳……不必,我自有安排。”
苏巽摇了摇头,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底汹涌的情绪。
他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是清楚不过,伤势恶化得越来越快,想来缚灵术失效的节点左右便在这几日,他早已没有多余的时间顾及自身,只能竭尽全力将未竟之事付诸实践。
况且这也是他的私心所在,随行众人前往绍阳城的途中,自己也算能在那人身边多留一段时日,纵然相望不相闻,却足够慰藉所剩无几的时光了。
若有可能,他何尝不愿见一见平昌公,甚至孤注一掷表明心迹,只愿能和那人长厢厮守,可这具残破之身又如何配得上此般殊荣,自己如今形容枯槁,来日无多,只怕平昌公望见就忍不住嫌厌——
倒不如放聪明些,莫要自讨没趣了才是。
“这样也好,那您千万保重身体,若是云泱知晓,只怕有得担忧了。”裴殊见拗不过他,也放弃了继续劝说,只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苏巽抿唇浅笑,忽而抬眸望向平昌军的医馆方向,神情显得有些眷恋而悠远:“云泱伤势已经大好,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醒来。离珠,我希望你能答允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一定为您达成。”
“我此行秘密,虽然对外声称前往枫潞城,但具体目的地究竟在何处,现在依然不得而知,”他长眉蹙起,语调越发显得凝重,“况且不知盘古近况如何,我此去未必诸事顺遂……若是日后段云泱问起,还望你帮我隐瞒一二。”
“可是……”
他醒来最想见的人只怕正是你,这又该如何隐瞒?
裴殊苦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这有何难,我答允您自然全无问题,只是您前往枫潞城一事尚有旁人知晓,众口悠悠,只怕……”
“无妨,你只管尽力隐瞒着他便是。”
苏巽原本也没想将此事瞒天过海,但只消段云泱身边的人着意不以实情相告,拖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纵使他后来从旁人处得知了自己的行踪,半个多月的时间,也足够让一切尘埃落定了。
只愿届时他不要过于伤怀才好……
这一夜暮色苍茫,天幕中浓云翻卷,掩去了星月清朗的光华,一如那些隐藏于平和表面下的暗涌波流,于无形之中摧心断肠。
众人在胤城休整一夜,次日早晨便在平昌军的戍卫下,向着齐国国都绍阳城进发。
离开了绿洲地带,迎面而来的漫天黄沙很快将人们层层笼罩。大家纷纷用披风兜帽将身形遮掩的严严实实,唯恐被无孔不入的沙砾呛入口鼻,连马车外也罩上了防沙的厚革,一路跋涉得甚是艰难。
对此苏巽却没有太多感知,随着缚灵术逐渐失效,他的五感也如同被风沙销蚀一般逐渐迟钝下去,不仅对周身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全无察觉,甚至夜不能寐食难下咽,走在路上也气力不济,不时脱力软倒。
对此实在看不下去,叶知蘅索性打着担忧他长途劳顿辛苦的幌子,不由分说将人一把塞进马车中,苏巽对此无力反抗,上车后便双眸紧闭昏睡过去。
叶知蘅伸手一探他额头,不出所料的触感滚烫,心痛难当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暗中请元若拙前来诊治。如此这般一路遮掩隐瞒,除了较为亲近的几个人心中隐有猜测,倒也并未把苏巽的病势沉疴全然暴露。
冬月正是西北风肆虐的时节,众人逆风而行,少不了在路上耽误时日,是以终于抵达绍阳城郊之时,已经是四日后的傍晚了。
“既然玄霄阁的同僚们已经抵达绍阳,那我与知蘅等人便先行一步,前往寻找盘古的下落。山高水长,愿后会有期。”
“烛阴阁下一路护持辛苦,此等大恩大德我们铭记在心,来日若有机会报答,定然不遗余力,”风伯带领着玄霄阁众人躬身拱手,语气极为诚恳,“此去前路未卜,您万事小心为上若是力有不逮,切记不可勉强为之!”
他这一席话诚然是发自肺腑,倘若没有苏巽率人破开断龙石,救他们脱离牢笼,只怕七日之期一过,天吴见他们执意不从,立时便会除之后快,又哪里会有如今这般自在安适,甚至尚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呢?
苏巽扶住叶知蘅的手臂站定,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他此刻视力听力尽数受损,只能模糊听到几个音节,却也不难猜出风伯想要表达些什么。
毕竟他已将接纳玄霄阁的事务交给裴殊等人完成,若是一切顺遂,想必众人都会有不错的归宿,这样一来他也能彻底安心。
拜别同僚后,他与叶知蘅登上马车,车后墨棠小队数十人随行,向着绍阳城西南方驶去。车轮辘辘,在身后留下深浅不一的辙痕,印记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却始终化归于平行相依的两道,相望相知,而不再有交集。
正如他与段云泱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