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他比天道还厉害。
我不知道隋师兄将要做什么,但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便不论如何都会相信他。
119.
“阿枝,”隋师兄告诉过我,“当你有了想保护的人时,你也会变得厉害。”
他覆着薄茧的指尖摩挲过我的眉眼,深黑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在屏息的刹那间,我忽然忆起初上山时,那一双隐在缭绕烟雾间的含泪的双眼。
云雾笼着葳蕤草木,溪水淌过嶙峋的怪石,我抱着木桶坐在石阶上,想着那双黑如深潭的眸子。
想着想着,不远处忽然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愣愣地望去,看见一个抱着兔子的白衣的少年朝我走来。
师父同我说过,他是我大师兄,叫隋臻。
他长得真好看,温和又无害,面容白净,右眼下有一点小小的黑痣。
“你为何会去祠堂?”隋臻走来坐在我身旁,“在福禄山上过得如何?”
我摸着木桶粗糙的边沿,垂着头问他:“师兄,我那时看到的是你么?”
他抿着唇沉默了会,才点了点头。
我说:“师兄也想爹娘么?我想爹娘时,也会躲起来哭。”
隋臻说了个不字后,顿了顿,又对我说:“也许算是罢。”
他的指尖在木桶里的水面上一点,便变成了一朵大荷花。
“送你。”他朝我笑了笑,没有再说别的,就又起身消失在了云雾中。
第44章
120.
临冬时分,京中百年老树一夜之间被天雷劈得根断叶枯,大雪提早下了,且一日比一日更冷。
鹅毛般的雪层层地落下来,把运粮的车马都堵在了官道上,过了一两月,雪仍是不停,不少人家的米缸都见了底,取暖的柴火也没了。
皇宫里请了道士卜卦,说要这是犯了神怒,得君主食斋三月,诚心为天下祈愿,大雪方能停下。
皇帝前些月大病过一场,才缓过气与后宫妃嫔们享了几日乐,就被大臣们请去白衣斋食,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火,险些又害上恶疾。
他能把那些忠于前朝大臣都冠以罪名斩首示众,自然是心里门路清得很的人,倘若君主不为民求神,那多半就会被百姓所诟病。
让他烦心的却不止此事。
他夜里常有梦魇缠身,被他砍了脑袋的臣子们掐着他的喉咙,吊在城墙上的尸身仿佛在凝视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扯入血海之中。
年轻的道士抬眼问他:“陛下,你可曾后悔过当年所做之事?”
皇帝说:“道长,难不成这天灾人祸,都要归结为是朕的过错么?”
“那要看陛下怎么想了。”道士微微一拱手,白净的脸上神色淡然,丝毫不惧帝王的怒意。
“朕为江山谋划多年,对百姓也尽了该尽之事……”皇帝冷声笑道,“有何人坐上这高位时手上是不沾污血的?那些事朕做了,但朕问心无愧,旧臣于新朝而言,不过是弃子罢了。”
121.
城外的农人谈论起前日送来粮草的年青男子,纷纷认为那是仙人下凡来普渡众生。若不是神仙,怎会既有那般俊美异于常人的容貌,又有这样菩萨般的仁慈心肠。
神仙身旁还跟着个样貌生得十分讨人喜欢的少年,他们二人到了村中后,雪便渐渐小了。
“在下名裴应,”男子点亮了屋中的蜡烛,桃花眼中晃着隐晦的火光,“家父九泉之下,不忍看百姓受苦,故而请我来为大家挡下天灾。”
少年局促地坐在一旁,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围在屋里的村民们,过了好一会才跟在裴应话后说:“我师……师兄是裴家的少爷,去天上做了神仙……掐指算到人间有大难,故而下凡出手相助。”
村人们齐齐地跪拜在了两位仙人身前。
传闻说仙人走过之处,冰雪便会消融。
有人立了神像供奉他,受了恩泽的百姓赞美他,当这名声传出去后,终于有说书人谈论起了当年裴家被满门抄斩的冤案。
裴大将军身埋黄土之下而犹念天下苍生,如何会是叛国通敌的罪人?
只是十多年已过,是非对错,谁人都说不清。
积雪消融,青芽悄然萌发,又是一年初春了。
122.
我躺在牛车堆得松松软软的草垛中,望着天上白晃晃的太阳发呆。荀宿被我师兄们凶过后就不变人形了,只化作一只黑猫缩在我怀里。
裴师兄驾着车,哼着小曲,似乎心情是很不错了。
我问他:“裴师兄,你还会难过么?”
“难过?”裴师兄转过头来看我,一双桃花眼弯弯,“师兄看透啦,回去好好修道,也不整幺蛾子了。”
初春的天气仍是清凉,偶然才有一阵暖风自江南吹来。
和风细雨中,三只燕子低低从我们身旁略过。
裴师兄转回头望向远方,同我道:“走罢,我们去找大师兄。”
第45章
123.
荀枝与裴应到院中时,隋臻正在端坐在石桌旁中,静默无声地看着水缸里落下的梅花。
他本就生得清俊,温润的眉眼间既是悲悯也是淡然,一身道服更是衬得他仙风道骨。
他听到师弟二人的脚步声,便抬起了头。
裴应说:“隋臻,自损道行来掐龙脉这种事,大约也只有你会做了。”
“不过是几年道行。”比起师弟们,隋臻倒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连说话都是不紧不慢的,“在山里多待几年。又有什么不好。”
124.
初春冰雪消融,岸边的柳树已生了细细的新枝。
我咬了口糯米糕,坐在隋师兄身旁看他垂钓。他说近日来也无事,不如在人间留些时日,也算是陪裴师兄一起修完道再回去。
“隋师兄,”我小声地问,“天雷劈下来……会不会很痛呀?”
隋师兄说:“不会。”
过了一会,他收杆看向我,说:“最多也就是难受些时日。”
隋师兄元神化出来是莲花模样,原本应当盛放的,但附在树上时被天雷劈得只剩几片花瓣,如今又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我想元神受损是极痛苦的,可隋师兄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那只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看我皱着脸,温和地笑了笑,又说:“回去再多修炼些时日就是,很快便好了,阿枝不必难过。再者讲……裴应能高兴起来,就不会再对人间之事耿耿于怀了。”
我捧着师兄的元神,心中有些酸涩。
福禄山中出了事,向来都是隋师兄出面摆平的。
若是我能像他那般厉害,就不用他总来保护我们了。
“阿枝,”隋师兄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要是能像师兄那样厉害就好了。”
隋师兄说:“厉害未必是好事。阿枝像现在这般便好。”
他语气温和,像是日光下潺潺的流水。
我垂着头,说:“我也想保护师兄,不想做师兄的累赘。”
隋师兄说:“不是累赘。”
他轻轻地叹了声,又道:“人……重情重义是为先,阿枝,你做得很好了。”
“师兄,”我问,“人间的情爱,就像风月一般么?”
隋师兄说:“何人同你讲的?”
我说:“是青雀门的大弟子告诉我的。”
隋师兄动了动唇,眉毛微微地挑了一下,顿了好一会才出声,道:“他说的不无道理,却也不能说是对的。”
我说:“哪里不对呢?”
隋师兄说:“或有缥缈如风月,或有坚定如磐石。情爱二字,不能轻易下定论。”
他看着我,温热的掌心虚虚地贴着我的两只手的手背。
含苞的莲花在我手中静静地转着。
我耳根有些发热,觉得胸膛中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震着。隋师兄的眼睛里映着我的模样,他从前未曾用过这种目光看我,我既想低头回避,又觉得自己仿佛沉在了他的双眸里
他说:“阿枝,爱一个人,便不要如风月。”
我点头。
他朝我微微地笑,眸中的潭水又晃动起来,说:“不论他人如何,师兄会一直等你……等你厉害起来,保护我。”
第46章
125.
隋臻做道士打扮盘腿坐在高台之上,以自己的灵气修补百年老木的精魂。
他拿自己的元神引诱天雷劈下,多少是违背了生灵道的道法,如今还是得再还回来的。
“师兄,”荀枝化成的兔子缩在隋臻怀里,睁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往四周望着,压着声音问,“你得一直留在这里修灵么?”
隋臻摇头,道:“龙脉只是伤到了表层,很快便能补好了。”
他在师弟毛茸茸的额心上一点,微微地笑着问:“是不是觉得大师兄其实也没那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