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第14章

萧驰野突然坐正了身,说:“是了。以往户部拨得最快的就是中博六州的军饷与口粮,这次人死完了,钱不提,粮呢?边沙骑兵跑的时候,可带不走那么多粮。”

剩余三个人看着他。

陆广白说:“傻小子,别惦记了。那粮收回来,全补成去年亏欠厥西十三城的俸禄了。户部推脱的原因你猜不到吗?近年八大家成了八大营,装备用度都是大周最好的,这钱全是从税银里直接拿的,两百万的数目你想一想,是个人都明白这账疯了。可太后不追究,花阁老不追究,户部谁敢提?国库空了这一块,去年厥西十三城遇蝗灾,真正的颗粒无收,哪还有钱赈灾?全靠厥西布政使江|青山强令州内大小官员开私粮救灾。江|青山为着这件事,救了数十万的百姓,却被厥西大小官员恨得牙痒。年前听说追债的堵在他家门前,他一个从二品封疆大吏,家里的八十老母亲还在织布还债!阒都再不给钱,就是把人往死里逼。最后还是海阁老上奏,跟内阁和潘如贵周旋了半个月,才把这空缺给勉强补上了。”

朝晖忍不住说:“说穷,可贿赂的银子都是大数目,干实事的全提着脑袋勒着裤腰带。这一趟入阒都,不如不来,让人心灰意冷。”

屋外边下着雪,屋内却没有过年的气氛。烂摊子堆积着,阒都新象都是浮于表面的烟云。重创未愈,却还要捂着,脓水脏了一地。雪来得好,遮挡得漂亮,左右能装看不见,大伙一起醉生梦死。

* * *

深夜,潘如贵闭目坐在榻上。本色的纸花搁在手边,方便他入定结束后擦手。小福子大气都不敢出,小心在脚踏墩上候着,手里捧着笔袋。

过了半个时辰,潘如贵长吁口气,睁开了眼。小福子立刻呈上笔,潘如贵就凝眉在他掌心里提了几个字。

小福子奉承道:“老祖宗近来得了皇上的真传,越发仙风道骨了。适才孙子瞧着,隐约带着紫气升腾呢!”

潘如贵擦着手,说:“你知道你怎么就入不了司礼监吗?”

小福子说:“老祖宗疼我。”

“疼你那是一回事。”潘如贵把纸花扔在小福子怀里,“没得个眼色又是一回事。皇上悟道两年,尚且没有紫气升腾,我不过是个奴才,怎么能先升?那不就是僭越了么。”

小福子给潘如贵递着热茶,嬉皮笑脸地说:“老祖宗是我的主儿,老祖宗就是我的天。我见着老祖宗入定,就像是见着太上老君下凡!哪能想那么多呢。”

“嗯。”潘如贵漱着口,“你就孝顺这点还称得上本事。”

小福子嘿嘿一笑,挨着潘如贵的脚,说:“这正旦节到了,我也得好好孝敬老祖宗。年前采办的时候,在楚王的庄子里见着个绝色美人!我打听打听,想着皇上也用不着,孝敬给您才是头等大事。”

潘如贵说:“怎么个绝色,还能比得过三小姐?况且那不是楚王的人吗,楚王那浑脾气,霸道又专横,怕不那么容易松口吧?”

小福子说:“楚王再金贵,能金贵得过皇上吗?皇上都没说什么,孝敬给老祖宗不是应该的吗?何况这事儿您别搁在心上,我保准儿开春前给您安排妥当,您到时候见了,收不收就是她的造化了。”

潘如贵搁了茶盏,说:“倒也不急,我也不是爱财好色之人。你既然提起了楚王,那跟他一个脾气,浑得没边儿的萧二公子近来怎么样?”

小福子给潘如贵捶着腿,说:“嘿!老祖宗,这萧二公子真是绝了。他入了阒都,从头一天晚上开始,一直跟人吃酒吃到了今天!别的什么正事也没做,就是吃酒玩乐。楚王那一群都喜欢跟他玩,还真是物以类聚!”

“那倒也行……但他到底是萧家人,皇上把他放在仪銮司里挨得太近,让人放心不下。”潘如贵细想顷刻,忽地笑了笑,说,“咱家倒想了个好去处,正适合打发他。穿鞋,我去明理堂伺候皇上!”

隔日正旦节百官宴,席上无事,待快要散时,忽听咸德帝说。

“阿野,这几日在阒都待得还舒服?”

萧驰野停了剥蜜橘,答道:“回皇上,舒服。”

咸德帝转向萧既明,说:“朕思来想去,把阿野放在仪銮司,到底是屈才。他也是上过沙场的好孩子,留在御前太憋屈。不如这般,让阿野去禁军。禁军总督原先是奚固安,可他如今还要管八大营,实在分身乏术,就让阿野替了吧。”

陆广白当即皱眉。

仪銮司好歹混在御前,出个什么事,皇上也不能视而不见。可禁军算什么?禁军如今就是阒都杂役,这是赏么?这还能叫赏么!

陆广白要起身,却见萧驰野已经行礼。

“总督听着威风,像个统帅。”萧驰野吊儿郎当地笑道,“多谢皇上!”

花阁老哈哈一笑,说:“皇上圣明!世子,这可是英雄出少年。”

席间恭贺声如潮起伏,萧既明含笑不语,只看着萧驰野。

陆广白饮酒垂首,对边上的朝晖说:“……这般安排,分明是在诛既明的心。”

散了席,萧驰野便跑得没影了。

狐朋狗友要贺他升官,他带着人吃了顿酒。吃到三更后,出来时人都是摇晃着的。

楚王李建恒比萧驰野长几岁,是个真混账。他临上轿前还拽着萧驰野的衣袖,醉醺醺地说:“你倒行啊!禁军嘛,不用管巡防,清闲得很。可俸禄照领啊,有钱还不用玩命,天下头等好事就让你小子给捡着了!偷着乐!”

萧驰野也笑,笑得还坏,他说:“是啊,这不赶紧请你吃酒么?往后咱们一块,横行阒都!”

“对,对!”李建恒用力地拍着萧驰野肩膀,“就是要这志气!过几日去我府里,我让人……再给你庆祝庆祝……”

萧驰野看着轿子远了,翻身上了马。他的马是自个儿在鸿雁山脉底下驯野马配的种,剽悍神骏,浑身乌黑,唯独胸口一块雪白。

萧驰野拍马前行,两侧街上的商铺要点灯相送。他抬了手,说:“熄了,别照。”

商铺伙计们面面相觑,不敢忤逆。那灯笼挨个灭了,路上只有寒月冰雪的昏芒。

萧驰野打了个哨,夜幕中的海东青啸着声俯冲下来。他打马疾策,座下战马呼哧热气,猛地奔跑起来。

劲风狂袭,萧驰野的酒热被冲没了。他在夜色里像头四下顶撞的困兽,马蹄声就是碰撞的巨响。他驰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黑暗下扯烂了笑脸,只剩冷而孤独的沉默。

骏马不知奔了多久,萧驰野忽然滚了下去。他重砸进积雪里,埋头定了片刻。

马儿扬蹄,绕着他垂头触碰。海东青停栖在马背,歪头睨视着他。

萧驰野忍了忍,撑臂吐了起来。过了许久,他起身靠着墙壁。指间的骨扳指有些大,不知掉去了哪儿。他在雪里找,却听着不远处有人小声问:“谁啊?”

萧驰野没搭理。

禁军小旗摸着灯笼,照了照说:“怎么敢深夜……大人?”

萧驰野侧头,说:“认得?”

禁军小旗老实地摇头:“不认得您是哪位大人……”

“我是你大哥。”萧驰野扔掉了脏大氅,垂眸继续找扳指。他烦躁地低骂了一声,说,“灯笼给我,人可以滚蛋。”

禁军小旗谨慎地靠过来,说:“二公子是不是?我们才得了令。这天还没亮,审查也太早了。您明儿再过来也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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