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第279章

“薛修卓查八城田地,是为了给储君登基铺路,”太后目光深邃,“现下还轮不到储君出头……你回去,跟潘祥杰讲明白,趁着雪还没有化,在丹、遄两城开仓放粮,把手底下的账簿收拾干净,那些不必要的田就还了。薛修卓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他要查,那就给他查。”

赫连侯一惊,说:“那些账簿若是落到他手里,可就难在翻身了!”

太后看向赫连侯,说:“潘蔺任职户部这么久,都察考评都是好的,手底下用的也是能干的人。薛修卓想旁佐都察院去办,可他也绕不开户部啊,历年田地记录都在户部,稽查账簿也由户部主理,潘蔺可以避嫌,叫他指派个信得过的人去不就得了?咬死了这一关,薛修卓的劲就没处使。”

赫连侯细细思索一阵,说:“潘蔺手底下有个人叫梁漼山,原先是在官沟案里由天琛帝提拔起来的,受过潘蔺的提点。此人去年的都察优异,在寒门跟前也极有贤名。他家在阒都,没什么底蕴,拿捏起来最方便不过。”

“只要潘氏把这次熬过去了,”太后说,“就能否极泰来。”

既然是八城的田地有问题,那么薛氏的泉城又能干净到哪里去?薛修卓敢动八城田账,就是在碰世家的羹,这事情关乎世家往后的利益,田税查起来绝对要人命。太后要潘蔺用梁漼山卡住丹城的豁口,只要这事情推行不动,把账务都搅糊了,那就能在朝上对薛修卓发难,转头先查他们薛氏的泉城。

太后把手腕上挂着的佛珠摘了,在斜日余光里丢到了榻上。她身后的佛堂香烟袅娜,衬得太后华裳雍容,若非那头白发,几乎看不出老态。

第205章 端州

戚竹音给阒都递了折子, 等到二月才有回音。她在苍郡的府里看了, 对躺在床榻上的戚时雨说:“我说打青鼠部,兵部不同意, 太后惦记着军费, 让我再等等。可眼下中博都开战了, 我再等就要错过良机了。”

戚时雨近来好些了,躺在榻上有点口吃, 讲话时手里得捏着帕子, 说:“你,你急。”

戚竹音歪曲他的意思, 搁了信, 说:“没错, 我急,我哪能不急?这账摊开算,离北兵败对启东没有好处。”

戚时雨这会儿才说完上句:“急……急什么!”

戚竹音靠着椅背,听见院里的姨娘哭哭唧唧地闹。她昨晚跑了半宿的马才到, 坐在这里靠酽茶吊着精神, 晚点还要跑回去, 听着哭声就烦,对戚时雨说:“你叫她闭嘴成不成?”

庭院内的姨娘给戚时雨生过儿子,这会儿哭得梨花带雨,依偎着侍女,朝那屋幽咽地喊:“老爷……我见见老爷也不行?大帅好狠的心哪!”

戚尾杵在檐下,看那姨娘哭得双眼红肿, 都快滑到地上去了。他轻啧一声,挪动着脚步,背过身面朝墙,听得头疼。

戚时雨听出是哪个姨娘,他中风前最懂怜香惜玉,此刻揪紧了帕子,胸口剧烈起伏着,卯足劲儿喊着:“叫,叫你闭,闭嘴!”说罢喘了会儿,拿帕子掩着口角,朝戚竹音说,“离北,北无……”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戚竹音把话给他接过来,“你都一把岁数了,还跟老王爷怄气?离北战营的几个主将都有点意思,早就不是十几年前的样子了。”

“那,那萧既明,还有,有萧驰野……”戚时雨讲话费力,听得他自个儿都皱眉,努力说顺溜,“能打得过阿,阿木尔?你这会儿出兵给人家收拾烂摊子,在太后心里就,就有嫌疑,回头仗打完,看阒都怎么追,追究!”

戚时雨早几十年是大周女儿的梦中郎,出身显赫,生得俊朗。永宜年间四大名将,他在启东成名最早,冯一圣都是他手底下的将领,原本有望封王,谁知萧方旭突然在落霞关崛起,离北铁骑硬是挤掉了启东守备军的威名,把戚时雨给踩了一辈子。

他们俩没有仇,就是爱较劲,在阒都打过架。戚时雨看不上萧方旭的出身,萧方旭骂过戚时雨绣花枕头。冯一圣还在的时候,是他们中最年长的,带着陆平烟使了不少力,才让启东和离北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

戚时雨赌着口气,怎料自己没嫡子,起初也动过让戚竹音嫁给萧既明的念头,可他就是心里边别扭,最终也没开这个口。

“追究什么?”戚竹音把刀卸了,“离北要是没了,中博就没了;中博要是没了,丹城也没了。太后追究谁?她自个儿么?萧既明和萧驰野再不济也是老王爷的儿子,就凭韩丞那点能耐,到时候能拦得住边沙骑兵?大伙儿一块亡国算了。”

戚时雨被她给呛得直喘。

戚竹音顺手倒了杯茶,说:“你歇会儿吧。”

“不!”戚时雨犟起来,孩子似的把帕子扔戚竹音身上,“你个傻女子!跟太后讲,讲价,好歹带个爵位再,再去!”

戚竹音沉默少顷,知道戚时雨这是疼她。她担任启东五郡兵马大帅有些年头了,还是没爵位傍身,以后伤了残了,阒都一纸调令就能撤了她。

“好歹生,生有名,死……”戚时雨声音颤抖起来,“死有位!”

不然百年以后,她戚竹音就是“戚家女”,任凭她战功赫赫,也留不下正名。

戚竹音捏着茶杯,看了圈上边的纹路,说:“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①。我要是真战死了,你在家里头给我把名字刻牢,那也一样。”她抬起头,对戚时雨笑了笑,“咱们启东受制于人,事事都得跟阒都谈。太后肯给军粮,我就不要名了,就那么回事。”

戚时雨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突然掉起眼泪,也不让戚竹音给他擦,垂头呜咽着:“你要是个男儿……”

戚竹音把帕子叠起来,搁在床边。等戚时雨好些了,继续说:“前头战死的兄弟多了去,个个都能留名青史吗?冯将军不也没封爵。我把这事跟你说,是想你心里有个底,今年是真的要打仗了。年前听说陈珍身体抱恙,兵部这次没同意我出兵,也是他力不足,等他退下去,咱们在阒都就没什么人了,我担心军饷更难要。府里头的各项开支,能省则省,你别再让那枕边风给吹跑了,这些姨娘要庄子有庄子,要铺子有铺子,就是我死了,她们跟你那些儿子也饿不死。”

戚时雨气道:“我给你的庄子都,都……”

“都填进去啦,”戚竹音想了会儿,安慰道,“倒是有一亩三分地还留着,我娘种花种草用的,没舍得卖,以后糊口还是行的。”

屋外的姨娘没声音了,下午天阴,浓云蔽空,屋里又放了垂帷,显得更加昏暗。戚时雨在榻上看女儿,她削瘦的肩膀衬在微弱的窗光里,发间戴的是亡妻簪。

戚竹音长得像她娘,气势没有压过眉眼时,笑起来有些妩媚,大帅没有传闻中那么英气。

戚竹音等戚时雨睡下了才离开,她在檐下换鞋,鹿皮靴子蹬进了雪里,问戚尾:“人呢?”

“大夫人给请走了。”戚尾跟在后边说道。

戚竹音回来还没见花香漪,这会儿犹豫了片刻,路过花香漪的院子时听着里边都是莺声燕语。她隔着洞门,从那梅枝间瞧见了花香漪。

花香漪今日罩着狐裘,看质地该是从阒都带来的,白无杂色,绒毛衬在脸颊边,让湛若秋水的明眸更加鲜明。她看着就是被娇养出来的女儿,搭在梅指上的指尖白嫩,这生都没沾过半点灰尘。

戚竹音莫名偏了头,看了半晌。

“府里头的账房都备好了账簿,在办事房里等着您呢。咱们府里去年的开支……”戚尾说了一通,抬头看戚竹音没动,就跟着望过去。

戚竹音抬起诛鸠,用刀鞘挡了戚尾的目光。

那头的花香漪拈着梅枝,眉间点着瓣儿似的花钿,在随行侍女附耳低语里笑起来,侧身隐了进去。

戚竹音没转头,嘴里对戚尾说:“走啊。”

戚尾啥也没瞧见,重复着:“走啊?”

戚竹音抬步就走,戚尾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多问,追着走了。戚竹音径直去了办事房,跟账房对账簿。她没时间坐,就站着翻了几页。

“家里的管事换人了?”戚竹音突然问道。

账房佝着身,小声说:“回大帅的话,没换哪。”

“那奇怪了,”戚竹音又翻了几页,“往年结账都是一团麻乱,恨不得再记糊点,去年的怎么这么清楚?”

这账岂止是清楚,连今年的预支都专门分出本册子,把府内各房的花销列得明明白白。姨娘们的胭脂水粉在戚竹音的要求上再次省了一半,戚时雨讲不清楚的庄子也都名列其上,这做得简直比户部的账面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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