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陈珍当即跪地,知道太后这是迁怒。戚竹音如今兵强马壮,阒都轻易不肯得罪,只能拿跟前的软柿子捏。他面无表情地听完,说:“一月大帅陈书御案,希望出兵青鼠部,我们以军粮不足驳回了她的奏请,这件事内阁有留底,元辅和诸位大人都是知道的。”
太后明白这绝非兵部授意,但她心中有气,顿了半晌,才说:“她这次是为什么?”
“七日前边郡夜巡,遭遇了青鼠部的突袭,”陈珍讲到这里,稍稍抬起些头,“大帅因此被迫出兵。”
“阿木尔在北边跟离北交战,青鼠部好端端地招惹启东干什么?”韩丞送嫁时受过戚竹音的冷脸,这会儿坐在堂上,突兀地笑了笑,“再说真是巧了,青鼠部突袭,大帅恰好就在边郡,这一仗打得迅猛,捷报跟奏请一块呈上来,有过也都成功了。”
孔湫年后生了病,面色发乌,坐在堂内掩唇咳了几下,说:“凡事都不能偏听偏信,若是青鼠部当真进犯,大帅出兵也是情急之举。这几年边陲不稳定,陆广白还驻守边郡的时候,青鼠部也时常来犯,此事详细还需要大帅再做呈报。眼下最要紧的是,这场仗要打多久?马上临近春耕,厥西十三城的大小州府都等着安排,军粮供应是个大问题。”
潘祥杰畏畏缩缩地抄着袖筒,薛修卓要查他们丹城潘氏,这事已经僵持久了,田地撕扯不干净,这会儿他哪敢插嘴,就怕内阁把缺少的军粮分到他们身上。
太后不同意出兵,一是因为启东此刻出兵相当于支援离北,二是因为如今薛修卓把账追得太急。八大家牵一发动全身,田地是根子,八城的纨绔子弟都得靠着这些田地续命。这要是查起来,世家光是归还田地、弥补税银这两项就要伤到元气,更毋论还有革职查办、锒铛入狱的危险。戚竹音打青鼠部,启东五郡兵马军饷开支就得走户部的账,国库一虚,又要拉扯永宜年间的陈年旧事。太后代行太子权,边上还坐着虎视眈眈的储君,她不敢贸然行动。
阿木尔是不是狼虎之辈,世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如今的局势不宜再拖,中博已经养出了个心腹大患,再与储君、内阁胶着对世家没有任何好处。
“既然是青鼠部进犯,戚竹音击退他们便可,无须再出兵深入。”太后火气已经平了,她斟酌着,说,“哀家知道边陲苦寒,跟边沙人的仗定然要打,但不是现在,就如元辅所言,马上就要春耕了,该以天下百姓为重。去年厥西也并非全境丰收,阒都粮仓尚且没有填满,朝廷哪有闲余的粮食舍给启东打仗?此事要跟戚竹音好好讲,她旁佐五郡政务,朝廷的苦衷,她早该知道的。”
明理堂静了片刻,门口的帘子都掖得紧,片风不漏。因为戚竹音出兵的事情,堂内气氛凝重。
实际上戚竹音要打青鼠部,孔湫和岑愈的赞同的,但他们此刻正在和世家打擂台,捏着户部的是潘蔺,潘蔺正被薛修卓咬得紧,自顾不暇哪还能共商启东军饷的事情?况且正因为潘氏首当其冲,潘祥杰也不敢让儿子在这个关头跟内阁走得太近。
潘祥杰做惯了墙头草,就是靠着这份随风摇摆的能力才活到今天。他不想得罪薛修卓,也不想得罪太后。阒都的胜负一日未分,他就不肯让潘氏轻易跟着谁走。以前他跟着花思谦和魏怀古,可这俩人都拿他当过替罪羊,他存了戒心,对这三方谁都不信。
岑愈轻叹口气,他如今在明理堂甚少发言。余小再离都时带着他给沈泽川的信,可是沈泽川没有回复,他便明白了沈泽川的意思。一年前大家在他家中吃酒,他还记得沈泽川和萧驰野的风采,现在觉得可惜。
岑愈把目光挪向李剑霆,李剑霆在侧旁端坐,正盯着自己跟前的茶水,仿佛没有听见堂内议论。待到散会后,岑愈跟孔湫徒步走在扫尽积雪的长道上。
两侧宫檐低垂,压得道路昏暗。前头的太监持着灯笼,岑愈行走间衣袂翻动,风吹散了他新蓄的短须,他抬手捋了捋。
孔湫说:“今日这般大的事情,你适才怎的一言不发?”
岑愈抬起眸,说:“太后心意已决,说与不说都是这个结果。”
等两个人走出宫门,天色已经暗了。岑愈没上马车,而是自己提了灯笼,和孔湫踩着积雪,走在平道上。
“寻益今日心事重重,”孔湫端详着他,“在想什么?”
“想去年今日,”岑愈说,“那会儿同知与侯爷尚在阒都……”
如果天琛帝没有遇刺身亡,兴许今日沈泽川和萧驰野还在阒都。岑愈素来惜才,曾经想过沈泽川入仕,可到底天不遂人愿,沈卫那罪名太沉了。
孔湫也长叹一声,又想起了海良宜。
“若是天琛帝有储君半分心性,你我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我近来越发感觉力不从心,好些事情,是真的回天乏术。如今大帅打青鼠部,他们不肯,怕的是军粮牵扯到八城田地,可我看离北战事吃紧,连离北王萧方旭都打没了,边沙的实力早已不容小觑。”岑愈看得清楚,但看得清楚没有用处,单凭他的口舌之利,也解决不了如今阒都的矛盾,想要世家舍弃现有的利益难于登天。
他们俩人走了没多远,就见前方竹伞独立,杵着个人在等候。岑愈和孔湫交换眼神,看向前方的薛修卓。
薛修卓官袍簇新,没穿袄子,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像是激流间的浮叶,衣袖被风推得摇摆。他收了伞,朝岑愈和孔湫行礼。
孔湫说:“你站在这里,可是有事?”
薛修卓抬起身,浮雪零星地飘过,他说:“下官在此等候两位老师,是为了详谈丹城田地及税务一事。”
岑愈微微皱起眉,说:“朝堂事,朝堂了,没有私下议论的道理。这案子尤其要避嫌,让旁人见着了,难免起些流言蜚语。你且回去吧,待到明日早朝后,咱们在内阁办差院里谈。”
“若非事出紧急,下官自然不敢叨扰两位老师。”薛修卓面不改色,“月初太后拟旨,要户部要员随行查案,潘蔺指派了掌管河州及厥西盐税要务的梁漼山。”
梁漼山这个人孔湫和岑愈都知道,他在官沟坍塌时由萧驰野保举,受天琛帝钦点为稽查魏怀古军粮案的户部官员,打理财务税赋很有才能,去年跟江青山在厥西理清了十三城的陈年旧账,到河州还管过一阵子漕运。
颜何如对沈泽川说现在的水路生意不好走,他们颜氏往厥西跑的货都被查得严,就是梁漼山的缘故。这个人做事圆滑,却不油滑,待在他的职位上,每日经手的税银成千上万,颜何如想走他的后门,却被他棉花似的弹了回去。
“梁漼山此刻已经归都,明早就会入宫觐见,”薛修卓把伞抱好,“但他此行九死一生,一定要在今夜见一见两位老师。”
第213章 变局
梁漼山没着官袍, 交颈衫套着陈旧的羊皮袄子, 脚上蹬着双青面布鞋。他跟市井传闻里的“崇深大人”截然相反,短须方正脸, 因为成日奔波在外, 所以皮肤晒得黝黑。一双手也不似握笔的, 倒像是扛锄头的。他站在驿站灯笼底下迎接孔湫和岑愈时,岑愈险些把他当成杂役。
“崇深怎么这副模样?”岑愈惊愕道。
梁漼山引着他们上楼, 待他们落了座, 才说:“说来话长,两位大人肯来, 下官真是百死无悔了!”他说着对薛修卓长鞠行礼, “大人今日救我于水火之中, 这份恩,下官没齿难忘!”
薛修卓用室内的热帕子擦手,在边上坐了,只道:“事情紧急, 你先与两位老师详谈吧。”
“什么事情, ”孔湫打量着梁漼山, “算算日子,你后日才该到阒都。”
“后边催得紧,下官路上不敢耽搁。不瞒大人,这身打扮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梁漼山说着从怀中掏出账本,轻轻搁在岑愈手边,“大人常年督查户部核账, 这种账本是见过的,您省一省。”
岑愈翻开账本,看了半晌,犹疑道:“这不是年初遄城呈递给户部的账本吗?”
“不错,正是遄城赫连侯的账本,年初时跟其余七城交给户部审理,由都察院旁佐稽查,要理清他们的赋税及开支详细,当时是没有问题的。”梁漼山说到此处,又从怀中掏出另一个账本,“这本是下官近几日重新整理的。”
岑愈看了开头,就面色一变,问梁漼山:“这本账你是怎么理出来的?”
梁漼山神色凝重,稍稍整理了思绪,说:“月前太后拟旨,潘侍郎要下官旁佐大理寺查丹城账目,但下官当时人在厥西,还在与江大人审理十三城盐税,正在庸城。”
没出几日,梁漼山就在驿站内收到了厥西督粮道的拜帖,他办差时一概不见,可这位督粮道借机给梁漼山留下了“薄礼”,待梁漼山打开,发现其中是黄金。
“厥西跟荻城、河州水路通达,督粮道掌管其间粮务和漕运,是个肥差,但因为下官身处厥西布政司内,有布政使江青山总理,所以不敢打草惊蛇。”
督粮道这个职位跟梁漼山的职位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没有他兼领两地那么大的职权,但对于厥西这个地方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梁漼山不敢打草惊蛇,是因为他当时怀疑此人是由江青山授意,前来行贿的。
梁漼山很谨慎,他能熬出头委实不容易,所以行走官场万分小心。他既想当个能臣,又想确保性命,厥西是江青山的地盘,他如果立刻上奏弹劾这位督粮道,奏折可能都走不出厥西就被扣下。加上江青山咸德四年开仓放粮,一力担责的事情震惊朝野,在厥西十三城都备受爱戴,仅凭这点,梁漼山对上他就没有胜算,更何况明眼人都知道,江青山是薛修卓的刀。
“下官在驿站内辗转反侧,金子自然是不能收的,可是贸然退回去也担心埋下祸患。”梁漼山说到此处,看了眼薛修卓,“何况江大人清名在外,下官与他携手办差时日不短,对他的为人也有些了解。因此,下官索性把那督粮道召到了跟前。”
这是兵行险招,不敢乱动的梁漼山得从这个突破口找到其他痕迹,起码他得弄明白,站在督粮道背后的人究竟是不是江青山。
“督粮道手经十三城漕运税务,拿钱不是难事,”孔湫说,“可都察院下设的御史也在揪账,那船都来历清晰,他怎么能瞒天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