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雄往前凑了凑,说:“这个苏……这人我知道!元琢,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刚入都那会儿,在太学附近的茶馆里百听不厌的就是冯将军的传说,他跟这个苏赫巴兽就像……就像狼王跟阿木尔!”
“是英雄,”孔岭说,“如果没有阿木尔,悍蛇部的地位就要被苏赫巴兽率领有熊部占据,他跟冯一圣既是敌人,又是朋友。灯州的茶馆里有这么一段,不知道是不是杜撰的,就说冯一圣射穿象征边沙尊严的虹鹰旗时,苏赫巴兽拍掌相和,两个人隔着千军万马相视大笑,此后战前总要先相互问好。”
高仲雄捏着笔,端起姿势,学着那说书先生:“冯将军不着铠甲,负手立在雪间,白袍猎猎,好不潇洒。苏赫巴兽皮裘裹身,隔着雪帘,朝将军抱拳,朗声说——”
“铁骑的粮车备好了吗?”
高仲雄姿势停滞,张开的嘴来不及闭合,就见孔岭等人都站了起来,朝着他身后的沈泽川齐身行礼。
“备好了,”孔岭说,“费盛今早检查过了,待会儿由乔天涯送出城。”
沈泽川用折扇轻轻敲了敲高仲雄的后肩,说:“‘我乃熊部猛虎苏赫巴兽,带着家乡的马奶酒,酒很好喝,我想等将军喝完以后再打架’。”
高仲雄慌忙把笔搁下,转身对着府君行礼。
“不必紧张,”沈泽川说,“正所谓‘大周儿郎雪关梦,谁人不识锁天枪’,师父以前也爱听这一段。”
海日古站在亭口,说:“苏赫巴兽,有熊猛虎,我也知道他。”
余小再听得心驰神往,追问道:“这俩人后来如何?”
孔岭没回答,海日古捡起桌面上的果子,咬了一口,道:“苏赫巴兽杀掉了冯一圣的小儿子,也杀掉了冯一圣。他被阿木尔驱赶着离开了锁天关,在退到青鼠部后方以前,曾经在格达勒待过一段时间。”
这是个奇怪的人。
海日古记得苏赫巴兽,传说中的猛虎英雄,他在格达勒寻欢作乐,每次醉后都要拍鼓跳祭祀舞。这个高大雄壮的男人头发掺白,他还没有老,却像是已经死去了。
“我有个朋友,”苏赫巴兽在火光里饮酒,“他喝过我的马奶酒,杀掉了我的儿子们。我向他报仇,他就离开了我。”
他把酒囊倒过来,空空的。
“我们是雪巅两侧的雄鹰,要死在对方手上。”
“可惜他死了,”海日古把果子吃完,“他在格达勒染上了风寒,病得快要起不来了。悍蛇部包围他,他一个人喝光了帐中的马奶酒,最后带着他的弯刀,战死在了戈壁上。胡鹿部的格根哈斯割掉他的头颅,拿去献给了阿木尔。”
余小再“啊”一声,不再说话了。
池心亭内的众人都沉默下去。
格根哈斯靠着苏赫巴兽的头颅,让胡鹿部成为了阿木尔的朋友,同时他也成为了哈森的朋友。几年后,萧方旭的马蹄踏断了格根哈斯的脖颈,再几年后……孔岭没有开口。
“海日古到边郡,府君还要霍凌云同行吗?”姚温玉略过这个话题,问道。
“霍凌云不去边郡,”沈泽川侧头看向水帘外边,那里挺身站着霍凌云,他说,“他的火铳要往北走。”
* * *
翌日萧驰野带着铁骑过境,沈泽川站在城门前的马道看着黄沙滚滚袭来。猛盘旋而下,在沈泽川头顶唳鸣两声,接着再度飞高,冲向南方。
费盛听见离北铁骑的雷声,上前要替沈泽川挡黄沙,沈泽川稍稍竖起折扇,没让费盛站到自己前方。
浪淘雪襟戴着重甲,呼着炙热的鼻息,从马道那头率领铁骑直驱过来。沈泽川逐渐露出了笑容,他在萧驰野靠近的过程里抬起了右臂,宽袖下滑,露出了里边的臂缚。
萧驰野目视前方,没有勒马,在经过沈泽川时垂下只手臂,只听一声脆响,两只臂缚“砰”地挨在一起,仅仅是一个眨眼,就擦了过去。
风带起沈泽川的袖袍,他说道:“大捷。”
萧驰野笑起来,他迎着烈日继续策马向前,大声说:“大捷!”
热浪席卷,飞沙扑道,两个人擦臂而过,都没回头。
第243章 争取
边郡面朝大漠, 受风沙侵蚀, 站在城墙上很少能看见苍穹。境内屋舍低矮,到这里眺望四野, 入眼皆是土黄色。沿途绿植稀有, 马过数里才能看见几株歪脖病树。戈壁间的荒草层次不齐, 像是年过半百即将秃头的堂上老爷。
萧驰野的头盔上都蒙着层灰,他摘掉头盔, 背朝落日, 看前方浮动在沙浪里的边郡城墙。
“这里是真的穷。”海日古跳下马背,颈间的配饰“哗啦”作响。他拧开水囊, 仰头把水浇到脸上, 闭着眼说:“蝎子根本不到这里来。”
边郡没田, 脚下的土地太贫瘠,在炎热的六月已经暴露出要崩裂的苗头。萧驰野挪开军靴,看着黄土缝隙间爬动的虫。
“阿木尔费力得到的锁天关东部草野被黄沙侵袭,在咸德元年变作了荒芜地, 青鼠部因此放弃了那里, 退回边郡东边。”海日古撩起湿淋淋的头发, “府君要我跟有熊部谈,却没有给我诱饵。这桩生意需要脑子,我没有。”
* * *
海日古不老实,他知道该怎么谈判,就像他跟颜何如谈的那样,这只黑蝎子很懂规矩。沈泽川没有给他明确的诱饵, 意味着他把生意谈得再划算,奖励都由沈泽川说得算,但他想要从萧驰野这里得到讨价还价的机会。
萧驰野没看海日古,说:“你最好有。”
海日古摸了几把后颈,有点讪讪的意味。他浇到身上的水很快就消失了,露在闷热里的肌肤是古铜色。海日古把水囊拧好,再接再厉,说:“我给有熊部过冬的粮食,他们有了足够的粮食就能待在领地。”
“如果你只能做到这样,”萧驰野随着影子的挪动,把目光放到了边郡的城门上,说,“那这桩生意谁都能谈。”
海日古连续碰壁,揉了揉自己不通畅的鼻子,说:“好吧,我会给他们新的选择。”
边郡的城门正在打开,戚竹音腰间挂刀,抱臂站在吊起的城门前。她昨晚夜行探路,今日末时才回来,只睡了两个时辰,神色困乏,看到萧驰野没那么高兴。
“呦,”戚竹音说,“来了。”
萧驰野把自己的腰牌扔给戚竹音,戚竹音接了,也没有看,随手把腰牌递给了戚尾,带着萧驰野转身入城。
“咸德四年我到这里,陆广白说要种树,”萧驰野的重甲在余晖里热得发烫,他说,“边郡怎么还这么荒?”
“他想得美,”戚竹音睡得脖颈疼,这会儿微微晃动了下脑袋,看着街市间逐渐亮起的灯光,“咸德六年风沙大,他攒钱跟河州买了批苗,趁着春天在边界上种下去,没活过月底,就让骑兵给踏了。”
“当时驻扎在青鼠部的是哈森?”萧驰野登上阶,把头盔放在边上,跟戚竹音坐在这里,看铁骑入城。
“是哈森。”戚竹音没坐,她斜靠着门,下巴浸在余晖里,说,“你让朝晖传的信早就到了,六月要打场硬仗,但前提是哈森真的会掉头南下突袭端州。如果他没有来,沙二营就要因为你这次的调兵承担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