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第389章

江万霄没有说谎,永宜年后期坏掉的朝政,源头在阒都,可地方仍然在强撑。厥西如今能承载大周多方压力,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事情,这是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们这些人共同奠定下的基石。

“咸德年后延清就力劝朝廷分拨人手,到中博去收拾残局,阁老迫于花思谦的锋芒,为保中枢寒门不敢妄动,终于等到咸德八年花思谦倒台,内阁才有意调我去中博担任布政使,但为时已晚,良机已错,六州不仅匪盗横行,更有世家势力盘根交错,”江万霄讲到情动时,不禁颓然捶桌,长叹道,“我们无兵无权,该如何下手?内阁光是调任的票子就审议了半年啊!”

茶香飘渺,他稍作平复,接着说:“我原本已经放弃,是延清扶持皇上,力追丹城田税。大帅,倘若皇上是先帝那样的阿斗,沈泽川要反,便反了好了!可眼下分明有了曙光。”他看向戚竹音,迫切地说,“盛胤元年才刚刚开始,大帅想出兵助离北,这是外敌当前,我们应了,也给了军饷,情形再也不是咸德年那会儿,需要大帅和将军们入都跪求军饷。边郡霉粮案逼反了陆广白,内阁至今没有听从言官谏言真的革掉陆家爵位,这就是想要再给朝廷和陆广白一个机会,大家重新来过,此次没有世家干涉,只有文武百官坦然相待,大周中兴就在此刻啊。”

江万霄今日所言句句肺腑,是旁人不懂、不解甚至不情愿明白的事情。他们都是大周运转的齿轮,在斑驳生锈的时候凭靠代代贤能来得以润转,这个人不是一个人,他可能是早期的齐惠连,后来的海良宜,乃至现在的薛修卓。他们跟世家不同,即便观念碰撞,甚至理念矛盾,但在民事上无一例外都出过实力,是这棵枯朽老树的最后生机。

“沈泽川在中博六州推行黄册,我们早在厥西就落实户籍,从我管辖十三城以来,各地衙门年年核查,地没丢,田没荒,港口贸易兴盛昌荣,若非沈泽川执意插手,今年的永宜港关不了!”江万霄说,“八城田税之所以中止,正是因为沈泽川逼得太紧。他在中博自称府君,三境都把他叫作枭主,世家要狗急跳墙,停查是迫不得已——”

屏风内的柳娘突然轻声“啊”了一下,江青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微微起身。红缨绕出屏风,对花香漪附耳说了些什么。

花香漪看向江青山,道:“夫人身体羸弱,路上奔波,胎象不稳,只怕要在此静养几日。”

柳娘在咸德年坏了身体,江青山知道花香漪所言不假,他一边言辞激烈还沉浸在游说上,一边牵肠挂肚全系在柳娘身上,一时间哑了声音,站不是,坐也不是。

既然小声说:“阿你陀佛,夫人须得用些药了。”

江青山不禁问:“什么药?她身子弱,平日看的大夫都很谨慎。”

“听闻你们成婚数年,令堂还要夫人日日都站规矩。从前便罢了,”花香漪略微责怪道,“怎么夫人有了身孕,还要站规矩,这是什么规矩?”

江万霄最难以启齿的便是家事,他母亲早年守寡,硬是把他养成了封疆大吏。老夫人平时既不受金玉贿赂,也不同宦官家眷攀交,一心一意要江青山做个清官,就是持家规矩太严了,尤其是在对柳娘的时候。

戚竹音原本没想开口,她自己家里也一堆烦心事,可谁知桌下的脚被轻碰了碰。她借着喝茶的动作心神领会,放下杯子,说:“我看你先不要忙政务,阒都尚无消息来,就先安顿好夫人吧。”

江万霄已经察觉不对,谨慎地说:“出兵一事……”

“我再考虑两日,”戚竹音正色地说,“两日以后,必定给你一个答复。”

* * *

费适抱头奔跑在雨中,随处可闻都是议论声,逆贼、女帝、伪造,百年阒都在这场暴雨里岌岌可危。他跑湿了鞋,在雨中被人撞了个踉跄。

昔日的小侯爷穿着简朴,在赫连侯瘫了以后,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就再不与他来往了,家中养不起人,只能把婆子仆从都打发了。费适开始还想混,可是看他姐姐照月一边带孩子一边熬夜做绣活儿,便知道家里是彻底没钱了,如今靠替人写信为生。

费适捡着信,骂道:“瞎眼狗,撞爷爷,爷爷以前横行……”他抹着脸上的雨水,觉得跌在地上的人眼熟,便用脚踹了踹,“喂?”

这人倏地抬起头,蓬头垢面,看不清模样,只对费适拍手傻笑:“小侯爷,小侯爷!”

费适兜着信,说:“哟,是个有眼力见的,爷爷我正是小侯爷。”

这疯子脏兮兮的,只有一只脚穿着鞋,他摇头晃脑地说:“小侯爷,找,找我大哥!”

“我他娘的又不是你大哥!”费适扯回自己的衣裳,嫌他臭,驱赶道,“去去去!”

这疯子便咧着嘴,真的走了。他在暴雨里蹦蹦跳跳,逢人就喊:“大哥,我大哥是大官!带刀的大官!”

“晦气。”费适嘀咕着走了两步,觉得这声音实在耳熟,他又走几步,隔着雨幕看见破败的韩府,忽然呆愣在原地。

“都军借道!速速闪开!”

军靴踏溅着雨水,在阒都街头奔走,全城戒备已至极点,军备库里的守城器械全部腾到了墙头,沈泽川要打进来的消息远比女帝的身世流传得更广。

费适被都军撞开,他兀自发怔,泥塑木雕般转过头。

“韩……韩靳!”

* * *

姚温玉口辩群生,全身而退。他的驴子调转方向,油纸伞微微歪斜,让侧面的青袍摆被雨打湿。

岑愈还在震惊中,撑着桌沿,抬手想要再唤元琢一声。

后方的杂兵无声地架起弓箭,那搭起的箭抵着手指,把弦绷得全满。雨珠在油纸伞沿连成珠串,姚温玉呼吸微乱,紧攥的帕子早被浸红了。

学生耻于败,追出几步,说:“沈泽川谋取天下,要奉沈卫的牌位,此举不仁不义,我即便是死,也不会跪他!”

瓢泼的雨埋没了姚温玉的咳嗽声,他回首时,紧抿的唇线却微微扬起。油纸伞滑落在地,他的发湿透了,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势起中博,从始至终,只论沈卫兵败之过。府君平定山河为苍生,不娶妻,不生子,更要重翻永宜旧案为忠臣昭雪。你不用跪,待社稷安稳,百姓复业,天下粮仓充裕之时,府君——”

那箭遽然离弦,弦在雨中“嗡”地弹出飞珠,锐利的锋芒眨眼就到了姚温玉的面前。说时迟那时快,青竹间的快剑猛然翻插而下,在“砰”的撞击声里,乔天涯已经落地。

沈泽川遥立望楼,看着阒都的方向。风拂动他的氅衣,那暴雨中,竟然夹杂了星点冰雪。

“两军会谈不斩来使,”府君说,“阒都这是欺我中博无人。”

乔天涯缓慢地站直身,立在姚温玉的前方,被淋湿的发缕挡住了眼睛,他拇指推开刀鞘,说:“拔刀。”

禁军的铠甲覆着雨水,刀光霎时间闪烁竹林。

香燃尽了。

第278章 豪雄

岑愈见那箭出去, 便知不好, 又见禁军拔刀,情急间竟也呕出血来。他狼狈地掩住口, 说:“何人动手!”

他在来时就嘱咐罗牧, 严令杂兵不要动。这一箭出去, 不论姚温玉死没死,阒都都万劫不复了!

澹台虎拎刀疾步, 冲向前方, 震声吼道:“言而无信,去你娘的城下会谈!”

禁军在雨中整齐飞奔, 地上的泥水迸溅, 他们齐刷刷地抹刀, 在头排旋身劈砍时撞入杂兵群中。刀光剑影刹那笼罩了暴雨,高台上的桌椅“哐当”翻倒,学生们扶起岑愈在惊慌中后退。

“住手……”岑愈仍然抱有幻想,在擦血时急声说, “府君且听我一言!”

禁军已经冲过界线, 没有人再听岑愈说话, 他淋着雨,官袍挂在身上,忍受雨雪扑面,终于失声哽咽起来,朝着阒都的方向说:“我愧对皇上所托啊!”

阒都的铜钟轰然撞响,李剑霆知道那不是雷声。她扶着柱子, 缓缓步入雨中,额间的花钿遇水而散。她看着阶下的薛修卓,像是刚刚认识他。

“你有白银万两,”李剑霆抬臂指向厥西的方向,“还有百姓拥戴,到厥西去,找个新的皇帝,还能再与沈泽川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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