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第390章

薛修卓也看着李剑霆,半晌后,他抬起手,摘掉了自己的乌纱帽,说:“我是李氏朝臣。”

李剑霆露出笑容,她越笑越大声,在笑到满面雨水时,流露出点天真。她凑近了,问:“老师,我学成了吗?”

她一生都卡在缝隙里,在抠烂十指的指甲后,终于变成了容器。她来自泥洼里,却承载着决堤的天河。她好学、刻苦甚至算个天才,但她同样无力回天。

“本可以更好,是老师资质平平,”薛修卓看着手中的乌纱帽,“我是走偏了的刀刃。”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聪明,策论记不住,只能死记硬背,彻夜彻夜地熬,喝口水的时间都是浪费。他在最冲动的年纪里被光诚帝挫伤了锐气,认识到看似繁华的大周实际上贫瘠一片。

薛修卓没有想过自己会走这条路,但是他见证了齐惠连一闪而过后爆发的骤亮,那片刻的光亮让他燃起了希望。他追随着齐惠连,固执地认为大周还有救,可是现实总那么令人失望。他崇拜并且尊敬海良宜,然而他又逐渐和海良宜分道扬镳。

他们都想挽救大周,他们没有人成功。

“你将我带到这个位置,这里却没有人愿意讲道理。太后指使韩丞,韩丞又暗示福满,他们都想杀我。”李剑霆抬臂,把额间的花钿擦得一片通红,“皇帝不可以还手吗?我不杀他们,就是死啊。”她转过身,“我们小心谨慎地待在笼子里,纵使雄心万丈,也没有那个权力,更没有那个时间。”

李剑霆很白,这是在薛府内养出来的假象,在这层衣裳底下,她遍体鳞伤。当她站到这里,就是李剑霆,没有人会询问灵婷的去向,仿佛灵婷就是该死。

“这世间人杀人其实不需要律法,男人强壮的身躯碾碎了我的骨头,我掉在地上,”李剑霆回首,对薛修卓说,“路过的人都觉得脏,没有任何人会追究他们,好像是我心甘情愿躺在那里,死掉一次就应该被视如弃履,不能再站在人前。”

铜钟的撞击声愈渐延长,雨水漫过两个人的袍摆,天阴沉沉到看不清殿宇。

李剑霆讥讽道:“那是我的错吗?老师,我听从书本的教诲,甚至没有杀了那些渣滓。你带我离开香芸坊的那日,我以为我会报复,可你教给我仁义道德。我待在这烂透的王宫里需要忍耐,在这数年里没有一刻荒废。我追赶着所有人,最终我们还是一无所有。”

她胸口起伏,有太多事情不甘心,在那极端的忍耐里,她终于爆发出来。

李剑霆指着这双眼睛,说:“我不靠这双眼睛而活,我不像任何人,我是李剑霆。”她猛然摘掉发间的金钗,扔进雨中,轻蔑地说:“去他妈的贤良恭淑,我是个皇帝,我是李氏最后的皇帝!”

惊雷炸响在天穹,把雨中每个人的面容都照得雪白。李剑霆脱掉湿透的氅衣,甚至扯掉了繁琐的发钗,寒声说:“我与大周共存亡。”

* * *

阒都有八个城门,如今全部封锁。墙头的机拓“咔咔”挪动,原八大营的军备库都空了,墙垛间密密麻麻的排满弓箭,中博守备军主攻正东门。

“大夫人坐镇启东,江万霄回不来,”姚温玉喘息微促,他撑着床沿,对沈泽川说,“前路已开,我在这里,待府君凯旋。”

沈泽川摘下自己的仰山雪,搁到姚温玉的手边,说:“我把此刀托付与你,待回来时,你再还我。”

姚温玉惆怅地笑了笑,道:“何苦为难我。”

“洵儿尚在茨州,”沈泽川眼神微黯,“你还是先生。”

姚温玉只能说:“元琢尽力而为。”

费盛替沈泽川拿掉氅衣,沈泽川退后两步,再跟姚温玉对视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帐了。费盛随手收拾帐子时拿到了姚温玉的帕子,发现他的帕子血湿一片。

帐外湿雪密集,风来遽然。

沈泽川迈步下阶,两侧禁军目不转睛。他在行走间系紧臂缚,在跟澹台虎擦肩而过时,只听澹台虎仰颈暴喝:“今夜杀进阒都,从此天下顺势而定。府君身先士卒,我等必以肝胆相照!”

守备军随同禁军整齐砸向胸口,声盖雷响:“我等必以肝胆相照!”

罗牧听见了吼声,他在瓢泼大雨里飞奔向城墙,拽着逃回城内的参将质问:“何人放的箭?!”

参将在适才的禁军狂浪里负伤而归,此刻拖着残臂,答道:“雨太大了,总督,根本看不清是谁!”

罗牧是嘱咐过杂军可以动手,但那必须是在守备军先动以后。任凭是罗牧,都没有想到此战姚温玉竟然敢用女帝的身世做文章。这一箭射破了阒都的防御,冥冥中昭示着老天也偏过了头!

“闭门死战,”罗牧松开手,又重重推了把副将,在大雨里朝周围厉声说,“如不能守住阒都,你我皆得死!”

街道间空无一人,百姓们紧逼门窗,藏在院窖里瑟瑟发抖。官沟排着污水,开灵河上的画舫都在随波动荡,这是数百年里阒都首次觉察到风雨欲来的逼迫感。

“沈氏兵临城下,”太学纸页翻飞,学生们抱头大哭,“大周无望了!”

罗牧在急催战鼓的时候,远远看见几行人。他放下耷拉的旗帜,上前行跪拜之礼,大声说:“臣,有负圣恩,今夜必以死报效家国,誓不与反贼同污!”

孔湫蹒跚向前,把住李剑霆的手臂,向周围凝噎,道:“皇上在此,我也在此。今夜若能赢,在场诸君皆是大周的肱股之臣!若不能赢,城破时,我孔湫第一个跳楼殉国!”

罗牧被孔湫凄凉的音调惊出冷汗,他抬头,看内阁老臣个个肃穆,显然不是在假意安抚,而是已存死志!罗牧怎料他们肯为大周做到这个地步,刹那间自残形愧,却又心存侥幸。

“沈泽川只有两万五的兵,此战能打!皇上与诸位大人且——”

罗牧的话音还没有落,投石机就动了,巨石轰然砸在城门,百年“阒都”的石刻尊牌当即爆开,被砸得粉身碎骨。

薛修卓挥臂拦下李剑霆,道:“沈泽川攻城了,护驾!”

* * *

乔天涯叼着匕首,靠肘部挪动,爬在阴暗潮湿的官沟里。

当初官沟案以后,潘蔺曾把阒都官沟的工程图纸送给了萧驰野,萧驰野又把这个图纸留在了梅宅。沈泽川叛走中博的时候,乔天涯和费盛就是靠着这张图逃出阒都重围,他们早就把阒都纵横交错的官沟熟记于心。

乔天涯下巴埋在浑臭的污水里,他微仰着头,在尽头用肩膀撞着斜上方的木板。

木板上的锁链“哐当”挪开,刮尽胡子的葛青青跟乔天涯对视一眼,随即一笑,伸手把人带出来。

“一年多没有见过了,”葛青青说,“府君还好吗?”

乔天涯摘掉匕首,言简意赅:“无恙。”

“我们这几日一直盯着阒都内部的动向,”葛青青也不再寒暄,掏出图纸,上边都是各色圈画的地区,“‘蝎子’就在这里了。”

乔天涯看着那些密集覆盖的圈,一阵头皮发麻。

“这些人没法扎根,只能游荡在阒都随时待命,大部分都是三教九流。”葛青青把划掉的地方盖住,“府君猜得不错,他们有‘头领’在指挥行动。”

乔天涯盯着“头领”的位置。

“蝎子要替阿木尔拖住府君,”葛青青用手指圈了圈,“在他们动作前,我们得先下手,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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