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 第103章

方停澜罕见地愣了愣,等他反应过来周不疑说了什么时,男人脸上原本从容的神色已经褪得彻底。

他向来自信。

就如曾经他告诉海连的一般,方停澜从来认为自己如果要保护一个人,便绝不会把对方关在笼中,箍在怀里,而是能让对方无需操心任何事,在任何地方都横行无忌,只要有方家客商在的地方,就有方停澜的眼线监视。他的小海盗身边永远都会有自己的痕迹。

但泰燕这地方……

在北漠天机库众人的把持下,甚至比龙息堡更加水泼不进,若是让那群人知道寒音令的持有者就在泰燕……

男人终于缓缓捂住眼睛,他咽喉鼓噪着,发出几声难听的嘶哑苦笑。

“……这才是我的报应。”

第91章 泰燕城

19.

十月初七,泰燕城中得知缇苏使船将至,早已将运河戒严三日,并在码头上备好了迎接缇苏王女的仪仗。

时节正值秋菊盛开,重重花瓣团簇码头,将原本泰燕颜色萧瑟的青灰色地砖尽数覆盖,侍从宫人齐列两侧,看着那艘船首雕有狰狞巨像的长船缓缓驶来。水手们吆喝着放下沉锚,将围栏上的绳索解开,由岸上的河工拴上墩柱,长长的阶板从甲板上缓缓探出,触地时发出一声滞重的声响,将船只与地面连接在了一起。

站在前方的北宏官员们不由得稍稍探出了头,想先一步看清这位将成为北宏太子妃的高贵女人是何模样。但让他们没料到的是,从甲板上率先走下来的居然是一个年轻人。

那人身材纤瘦,穿着暗红色的男爵礼服,腰间火铳佩刀齐备。他扭头用缇苏语冲船上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后,动作轻巧地跳下了阶板。朝阳的光点从他身上次第褪下,众人这才看清了年轻人漆黑长发与同样漆黑的眼瞳,面容漂亮秀气得有些单薄,轮廓分明别异于南境人的模样——是个东州人。

北宏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才有一位平素爱看坊间小报八卦的人缩着脖子低声道:“我听说,缇苏那位海中爵正是贫民区的东州流民出身,因为救过他们王女一命才得封了虚爵,这几年十分得王女信任……莫非就是他?”

众人忍不住再仔细打量,可无论怎么看,都难以将这人的模样和传闻中凶神恶煞虎背熊腰的“海中爵”联系到一起。人群中传来几道不屑嗤笑,大概是将这个背离家乡的东州人当成了空有一副皮囊的深宫弄臣。

海连自然不知道北宏人怎么想他,下船前他还在临时抱佛脚地背那些该死的繁文缛节,这会烦得头昏脑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他好去找个地方喝两杯。男爵咽下将要出口的哈欠,动作有些生疏地伸出一只手,向阶板上方躬身行礼。

“恭迎王女殿下。”

片刻后,这场典礼的主角也终于在甲板上缓缓走下。三天前还在船上兴致勃勃地和学着跳市民小调和粗俗船歌的王女已脱去了平日的白裙,换上了缇苏最正式庄重的金色长裙,娇娆花朵盛开在颊侧,沉重而繁复的花座将浅棕色的长发挽起,又自鬓边垂下长长流苏,随着她步履移动而发出悦耳轻响。她一脸沉肃地走下了船,却在经过这位“深宫弄臣”身边的时候悄悄向他眨了眨眼,湛蓝眼瞳中闪过一丝狡黠。

海连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前来接待的人早已迎接上去,用南境语向龙容拜见问好,龙容颔首,也换成了东州话向对方见礼,双方往来客套地往来官腔,海连最烦这些东西,他在龙容身后听得无聊,只望着不远处的一盆金菊出神,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扭头看去,是站在北宏使臣后的一名中年男子,那人发现海连已牢牢抓住了他投来视线后也并不惊惶,只是朝男爵虚虚一拱手,并微笑了一下。

等到龙容坐上前往皇宫的马车时,海连轻声问道:“你知道来迎接的人中有个山羊胡子的男人叫什么吗?我刚刚走神了,没注意听他们介绍。”

“谁?”龙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那位好像名叫张客行,但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怎么了?”

海连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反正在泰燕起码要待上好几个月,早晚总会有再碰到的机会,“没什么,随口问问。”

十二辆马车开出码头,车轮辚辚沿太一大道直向皇宫,龙容与海连同乘一辆,她拉开帷帘悄悄看了一眼长街外的鼎沸人群,好奇问道:“你小时候就住在这条街上吗?”

海连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这条街是泰燕的主干道,是不住人的。”

“就像琥珀广场附近也不住人一样?”

“差不多。”海连答道,他也顺着向外瞥了一眼,指道,“看见那片红瓦了吗,那边的地界相当于是白鸟区,小时候家里人都不让我们过去玩,说是会被达官贵人的家丁打断腿;而从这里向左拐,就是泰燕最大的市集,一到节日时,就和倒影河边一样热闹;还有那座钟楼,听我阿爹说是读书人去的地方,应该算是泰燕的晨鸣宫吧……”

龙容兴致盎然地听着海连介绍,又顺口问道:“那你的家呢?”

“我的家在——”

笑容与尾音突兀地在海连的脸上终止。青年喉头一窒,缓缓放下了手,“我不记得了。”

龙容何其敏锐,她放下帷帘,轻声道歉:“抱歉。”

“您有什么好抱歉的?”海连笑笑,“当年因为‘裂国之战’背井离乡的不止我一家,而且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况……”

自己马上就要见一见这位让自己背井离乡的元凶了。这半句话海连咽在了喉咙里,没有对龙容说出。

20.

十九年前一场裂国之战,让秦唯珩成功取代了秦炾入主泰燕登基称帝,和他那位昏庸的父亲比起来,至少由秦唯珩主持的东州半壁江山,于军备实力上的确要高出仓皇定都的南宏一截。

而在手中握紧了刀和枪后,自然而然的,秦唯珩手中的铁骑也早已虎视眈眈地看向了在他眼中与他父亲一样,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南宏——毕竟谁也不想在东州这片土地上有两条真龙。

如果不是这几年南宏忽然重新荫封了方家独子方停澜为镇海公,又让他掌管瀛沧军,以雷霆之势切断了东天理线,挟住北宏与西陆之间的贸易航路并隔海示警,只怕迟锦城早已是秦唯珩的囊中之物了。

正是因为局势又一次僵持,北宏才会忍不住将红线抛给了缇苏,希望借这一次联姻来牵制方停澜的设下的棋局。

海连虽然不太关心四荒局势,但有法卢科每次醉酒后的抱怨,他也知道龙容此次的联姻意味着什么。他抬起头,跟在龙容身后向大殿正前方走去,而无形红线的另一头的持有者早已伫立在原地。

在见到北宏皇帝之前,海连早已经在脑中构想过秦唯珩会是一副什么模样,能以铁血之姿赶走皇位上原本的主人,又撕裂整个东州一分为二,是如费科纳一样的暴戾,还是像阿巴勒一样的诡谲,或者是……像方停澜一样狡猾。

他脑中刚一闪过最后的那个形象,便有一股无名怒火从胸中腾起,海连忿忿地闭了闭眼,等他重新睁眼,看向前方那个穿着极尽华丽的龙袍的男人时,他的所有想象便在一瞬间粉碎。

都不是。

北宏的一国之君身上有北漠胡姬血统,身材比一旁的宫侍百官都要高大一些,并且仿佛和那位已经死去四年的琥珀王也有微薄的血缘渊源般,秦唯珩的发色也略有些泛红,只是如果说阿巴勒是宛如燃烧生命一般烈焰的红,那么秦唯珩便只是燃后的余烬,仔细看去甚至已有了零碎的灰白发丝掺杂在期间,将原本就有些木然的脸色衬得愈发苍老——明明按年龄算去,他还未到半百,比西莫纳更年轻才对。

这样的一个人,是北宏的君王?

海连有些不可置信。

而他还没来得及深思,便见秦唯珩已经缓缓步下了台阶。男人保持着一副略有些空洞的微笑表情接待了缇苏的使团,又向龙容介绍了自己的继承人,随后又吩咐摆宴,备礼,乐团齐奏,百戏上演。等到海连坐在位置上看了半出东州木偶戏,他才猛地恍然大悟。

眼前的这位一国之君,就像是木偶一般,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做出各种行动,又像是已经放弃挣扎的猎物,并用自己华美的伪装来吸引更多蝴蝶送到蛛网之上。

但是谁又能操纵皇帝呢?皇帝……不应该是万人之上的吗?

一直到宴会即将结束,海连对这个问题也没有一丝的头绪。而龙容见他全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干脆侧过身低声道:“午后皇帝会回前朝处理事务,他们那位太子要陪我去北璘苑,你不如回使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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