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停澜淡淡地“噢”了一声。
周大人有些不满了:“你怎么才这个反应?”
“不意外。张客行他们以为迟锦城还是以前秦家人的迟锦,当然会有这个结果。”镇海公笑笑,“他人现在在哪?”
“地牢里关着呢。”
“那就让他继续关着。”方停澜已经开始吩咐人焚香放热水,“我要沐浴休息了,你没别的事就去参加庆典吧。”
周不疑感觉十个蠹宦加起来都没这位镇海公令他恼火:“你不去?”
“没那个心情,”方停澜笑得宛如刚陷入相思期的少年,手上送客却毫不含糊,“我现在只想等久梦那边给我的信。”
从来笑容亲切爱民如子的周议国爆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脏话。
72.
海连的第一封信和秋日的第一场雨一起送到了迟锦城。方停澜换上了绸庄最新定制的衣裳,拿着信和一壶花犯春,独自前往地牢。他行走在雨雾中,身上金枫色的纱袍浮光迷离,倒像是去赴情人邀约的良人,而非探视阶下囚的胜利者。
“前朝覆灭后,天机库召集前容的残余势力,一心想要复辟,但不慎遭人告密,险些被一网打尽,最后仅剩一小部分人逃出。幸存者中的一些人因为亲见同伴惨死示众,心中的那一缕明火转为了仇恨的黑焰,他们决定向北漠献上《吉光黄云书》内所有杀人兵器,而条件便是血洗泰燕,诛尽秦氏血脉;但还有一部分人认为此举杀业太重引狼入室,不愿苟同,于是天机库再次分裂。”
方停澜天生一把好嗓子,说起开场白时温醇优雅,把地牢内的一室阴冷都熏出了陶然暖意,他走到铁栅栏前,也不管黑牢肮脏,径直坐在了地上,面对着栅栏的另一侧继续道,
“你们向八部联邦许诺献上所有的《吉光黄云书》,如今除了被大火烧毁的两卷外,铁格谷依然只得四卷,剩下的……”他举起手中的酒瓶自斟了一杯,“你们想来也知道在谁的手中。”
对面的人始终没有说话。墙壁上遥遥一豆烛光,只能勾勒那里蹲伏着一个黢黑的身影。
“周不疑说,他是在我家附近逮到你和你的手下的。我觉得有些意外,商海连从你老师的手上跑了,你们不去追堵他,为什么来翻我家的院墙?”他抿了一口花犯春,忽然又笑了,“哦,想来是唯玉曾经跟你们说过,我和商海连关系亲密,你们便以为我这儿会有《吉光黄云书》的线索?”
“……”
雍容酒液落在咽喉,从凉意中居然还能咂出一丝甜味来,方停澜摇摇头,“那你们可就要失望了,因为我这人一肚子坏水又撒谎成性,所以我家这位从来不信任我,自然也不会告诉我他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那人依旧不吱声,但呼吸明显重了一分。
“唉,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不信的了,”方停澜悠悠叹了一口气,他放下酒盏,又拿出了那封信,“正好我今天收到了他的信,不然我给你念念?”
说罢,他真的展开了纸笺。
“我去见了晨鸣宫的那帮人。他们虽然不能打,但脑子不错,而且没有白鸟区贵族们的那副臭脾气,挺对我胃口……”
海连确实从未给人写过信,基本的格式一概不知,上来毫无寒暄,劈头盖脸地说起了自己在久梦城的行动,念得男人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短短几百字念到末尾,才看到男爵阁下潦草的几个字:想了两次。
明明这会没有饮酒,方停澜却忍不住呛咳了好几声。
他将信纸重新折好,向那人摊开双手:“就是这样。我走了,下次他再来信时,我会继续念的。”
对面始终没有回音。
73.
前两年时海连的信来得很规律,随着允海上吹来的南风,每过三月便会捎来一封。措辞和他的人一样散漫不羁,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我找到奥布里安了,这家伙居然隐姓埋名一直藏在久梦城里,说要搞他的创作,我看他真是有毛病!
——小语说她不想当书记官了,想当脏医救人,劝了几次,随她去了。
——埃利卡今天头一回叫我老师,有点不适应。
——死了个手下,头疼,没什么要写的东西。
大概是自己临走时在海连眼睫上施下的咒法真起了效力,无论前面写了什么,在末尾处海连总会记得写下自己想了几次——心情不好,所以多想。太忙,没怎么想。
一定是自己放在久梦的暗桩不够尽职,才让他家小朋友这么忙。方停澜一边磨牙腹诽,恨不得立刻飞去久梦解围,下笔却一派若无其事,只在话里稍作点拨。他知道海连从来不笨,只是差一个领路人。
有时候也会随信寄一点东西过来,一般是和正事相关的档案,情报,用密匣锁着,密码是两人当年流落荒岛的日期;也寄过点心,可惜运来时已经生了霉斑吃不了了,方停澜只得让自家厨子就着这几块黄黄绿绿的玩意琢磨出原本的烹制配方,从此镇海公的待客的桌案上总会放上同样味道的糕点;还寄过南境特产的香料,信里说是小语送的,但方大人可不管纸上如何解释,一股脑全放进了香炉里,熏得周不疑刚进屋就连打了三个喷嚏。
最让方停澜默然的礼物,是一个海神节时的鬼怪面具。
几年前,在两人还没有经历一次又一次欺瞒与失望时,他的小刺客也曾在海神节前夕戴着这样的面具来敲他的窗户,大大方方地送给他一个吻。二十岁的商海连直视向他的目光纯粹通透,对他的一切都照单全收,只在欺负得太狠时才会埋在枕头里龇牙咧嘴地小声骂两句,明明浑身上下都软得发烫,腰上却一点不服气地绷出流水似的弧度……
午夜的卧室内花香浓到腻俗,宛如金铃花夫人那脂粉聚集的热闹妓院,镇海公坐在床上,想得眼神绿幽幽的。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面具丢开,推门出去练枪。嗯,是真的枪。
第二天来打扫房间的仆人一掀开被子,看到面具时吓得脸都白了:“您怎么把这么可怕的东西摆在床头?”
“辟邪。”方停澜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春去秋来,最后一年便是真的忙起来了。反击的第一枪自齐云城打响后,缇苏便陷入了漫长的战火之中,《晨钟宣言》将原本神祇赋予白羽凤凰的权利分给了每一个缇苏人,使他们自发地聚集到了龙容的身边,如同祭典的长河。这位曾经默默无闻久居别院,被当做礼物一般赠予北宏的孱弱女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为了战车上执旗的女神。
海连的字迹也从开始的一塌糊涂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大概是因为需要写字的时候渐渐比他需要拿刀的时候要多得多——他早已接管了久梦城的下城区,是藏在影子里的鬼魅男爵,让红帽子们胆寒却让平民心安。
方停澜收到信后照例会去牢房中向那人分享千里之外的情况,绕开加扬高地的繁水人被缇苏切断了供给,大败于银铃堡;千鹭滩久攻不下,越来越近的海汛期迫使莫亦舰队撤离……他一件件都讲给他的敌人听,以此来无比清晰的告诉对方,天机库的盟友正在土崩瓦解。
“今天的这封信送得很快,估计是个好消息,”方停澜依然是一壶酒,一封信,端坐牢前,“我看看……啊,确实是好消息。西莫纳逃了。”
对面:“……”
“毕竟大势已去,如果是我我也会逃,只是逃的方向没有选好——他去了允海。”方停澜掸了掸纸张,“你们扶持上来的公爵大人可能是在陆地上和商海连斗了两年,好像忘了我家男爵除了刺客之外还有一样本职。”他眉眼弯弯,“他还是黑鲛号的船长,允海上最凶的海盗。”
话音刚落,从阴影里便传来锁链晃动的脆响,以及一阵仿佛是从野兽的嗓子里挤出来的破碎嘶吼。
“别这么生气,我只是在说事实而已。”方停澜合上信,自斟了一杯酒,“那我们换个话题聊聊吧。你听说过‘金血之役’吗?”
“这事在史书兵法上从未写过,但在商人中却口口相传,说的是前朝的开国皇帝苍朔凭借一纸空头期票,将无数人踩进地狱的一场战役。”方停澜微笑着,向牢内的那人递去了一枚金币,“我这人不喜欢刀兵,所以他的做法格外合我胃口——我们来赌一赌,看看是见血的战争厉害,还是我这场不见血的更厉害。”
次日,东维便宣布与独立于四荒诸国之外的觚北联合商会结盟,开始以雷霆之势对北宏进行资本倾销。北宏这个傀儡政权对此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数月整个市场便已彻底崩溃,无数人溺毙于这无形的黄金之海中。秦唯珩不得不紧急关闭了所有的港口与商埠,但这也正是方停澜想要看见的局面,瀛沧海军立刻趁火打劫接管了整片麟海,那只搅浑四荒的手顿时左支右绌,北宏成了一头肚腹空空的困兽,再无法伸出利爪。
这是方停澜给执棋人的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