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斧,正劈中瓦刺汉子的脑袋,劲力十足,直从头顶劈到鼻梁。
那名瓦刺汉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是两眼上翻,白的多,黑的少了,僵直的身体丢开了长矛,“砰”的一声,仰面倒了下去,肝脑涂地。
而那名回人虽力毙了所有敌手,但身上已多处受伤,腹中还插着一根长矛,已是摇摇欲坠,命在旦夕。
他下意识地转头,瞧了眼不远处的旁观之人。
那人仍站在原处冷眼以待。
那名回人实在猜不出那人的意向、来路,迷惑中只觉一阵头晕眼黑,四肢麻木,就要栽倒在地。
就在他即将倒地之前,旁观之人纵身而上,几个起落跃至跟前,扶住了他。
当那名回人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正仰面靠在一块大石上。
大石有棱有角,原本硌人,但他只觉头上温暖,身下柔软,并未感觉不适。
他稍稍欠身,才发现之所以不觉得大石硌得难受,是因为脑袋上被人套了顶毛皮风帽,身下又铺了层厚厚的毛毡。
继而,那名回人心底犯疑:我不是该倒地死掉了吗?
他转头四顾,瞧见刚才那个观战之人手中提着水袋,正向这边走来。
这会儿,那人头上的风帽,已转戴到了那名回人的头上,是以露出头脸,竟是个鬓若刀裁,眉如墨染的俊郎汉人青年。
待人走到跟前,那名回人挺了挺腰,感激道:“恩人,谢谢你救了我。”
那人脸色冷峻,道:“你的肠子已经断了,我救不了你。”
他说这话时没有丝毫温情,声音又冷又硬,仿佛唐古拉雪山上的石头。
那名回人苦笑了一下,竟似透过那层冰冷,听懂了他声音里的无奈与悲凉。他勉强低头瞧了眼自己的下腹,插在那里的长矛已没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大大的血洞,洞口显然被人精心处理过,但还是隐约露出半截断肠。血水止不住地流淌,浸湿衣袍后,又染红了毛毡。
那名回人抬起头,仰望西面的天空,目光虔诚,道:“没关系,就算我死了,也是为我的真神,我的信仰,荣耀地战死的。”
那人点了点头,道:“你死后,我会亲手埋葬,不会令你曝尸荒野。”
那名回人道:“多谢。我叫哈多。敢问尊姓大名,可是关内来的旅客?”
那人点头道:“我姓黄名芩。”
哈多挣扎起身,就要向黄芩叩首。
黄芩一手拦住,将他扶回毛毡上,面色沉重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说过,我救不了你。”
哈多昏迷的时候,黄芩曾尽力相救,可他筋骨受损,内腑断裂,伤势已积重难返,别说只是稍通医治的黄芩,就是盖世无双的神医也无能为力。
哈多道:“我本就不惧死亡,能以一条人命,换瓦刺狗贼的六条狗命,已是值得了。”他顿了顿,面露恳求之色,道:“只是,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远方的旅人,你能替我完成心愿吗?”
黄芩凝眉思索不语。
哈多急忙道:“我胸口的衣襟内藏有一封信,要直接交到族长大人手里。事关重大!”
这才是他刚才意图叩首的真正原因。
黄芩沉吟了好一阵,才摇头道:“这个心愿,恕我不能替你完成。”
这会儿,若有人在一旁观看,定会惊讶于他的冷酷。试想,看见别人亡毙在际,任谁都会大受触动,纵是无力完成这个心愿,也会假意应下,以便让那个即将油尽灯枯之人走得安心。
可是,只有黄芩才知道‘许诺’的份量,尤其对一位必须被尊敬的、将死的战士。
哈多听见黄芩的回答,并未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只笑道:“不妨事,信就在我胸口,你若是不能带给我们族长,就替我烧了它。我不希望别人再瞧见信上的内容。”
他似乎已经看透了黄芩的心思,知道他并非不想替自己送信,而是不清楚这项任务的艰巨程度,估量不出要为它付出多少代价,是以不愿承诺。
不轻易承诺,是因为对诺言看得极重。这样的人,一旦承诺了,即使倾了性命,也再所不惜。
黄芩犹豫了片刻,道:“你......”
哈多笑道:“我明白的,所以你只需将信带走,假使不愿,或者难以送达,就尽管烧掉好了。”
黄芩问道:“要送到哪里?”
哈多道:“从这里向东北再走五十里,就会有一处绿洲,那里有个‘白羊镇’,我们的部落就在里面,我们的族长叫哈默达。”
黄芩微点了点头,道:“我尽力而为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哈多摇了摇头,指了指他手中的水袋。
黄芩俯身给他喂了口水。
哈多的眼睛有些睁不动了,懊恼道:“若不是他们先行暗算了我的马,我一定可以杀光他们,再亲自把信交到族长手中。”
黄芩在心里替他轻叹了一声。
哈多歇息了一会儿,又满含失望地轻声呓语道:“......再有几天就是‘宰羊节’了,去年我没能陪着爹、娘一起过,看来今年也是不行了......哎呀,我还没有告诉穆娜,我喜欢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忘记我......上次族里比武,我输给了脱脱木,本想这次赢回来......看来是没机会了......”
黄芩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哈多回答道:“明年就十七了。”
黄芩心里又叹了一声。
他先前瞧哈多一脸胡子,再加上凛人的气概,以为至少有二十七八岁,直到听他自言自语,满是青涩的稚气,才觉得不对,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年青。
他哪里知道,回人男子最喜欢蓄大胡子,成年后,越是年轻人,反而越热衷此道,所以,一般不相熟的人,很难准确判断他们的年纪。
哈多瞧向黄芩,坚定道:“我不怕死,我只要死得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