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出发时,二人到马厩打算牵了马上路,却见马儿伏卧在地,前腿跪伏,后腿卷缩着,浑身打颤不止,身后已拉了大滩稀水。而不远处的饮马槽边,高掌柜正劈头盖脸地痛骂儿子:“死小子!丧门星!我昨日是怎么咛嘱你的?你又是怎么喂马的?!你个光长个儿,不长脑子的!你瞅瞅,你瞅瞅......客人的马拉稀了!我拿什么赔给人家?!”
高过高掌柜几乎一头的小伙子,之前一直低着头仍他爹嘶声谩骂,没回过一句嘴,这时才抬起头,露出半边脸上生着的红色胎记,闷闷出声道:“爹,要不,你拿我赔给人家得了。”
他的脸着实能吓人一跳。
高掌柜听了,更是气得眼睛发红,道:“拿你赔?!哼哼,你是能驼,还是能奔?你除了能吃以外,有哪一样比得上马?!......”
黄芩默然地看了一会儿,走上前,道:“马怎么了?”
高掌柜一脸悻悻道:“估计是草料不好,所以拉肚子了。”
转头,他揪起儿子的耳朵,把人拖拽到食槽边,指着食槽里剩下的少许草料,道:“草都烂了,你怎敢拿来喂马?”
这时,小伙子挣脱了高掌柜的手,抬起头辩解道:“我放进去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高掌柜一巴掌打在儿子身上,道:“还狡辩?!难道有人换了你的草料!”
小伙子硬挨了一下,不服气道:“我放的草都是要铡三刀的,只有寸把长,这里面的草明明那么长,怎么可能是我放的?”
高掌柜仔细一看确实如此,一时茫然道:“莫非村东头的朱秃子因为我和他婆娘的事......所以挟私报复?......唉呀,一定是了。”
遇上这种突发事件,黄芩难免觉得有些怪异,但毕竟此类你阴损来他阴损去的民事纠纷,在高邮时也常遇见,是以没太放在心上。
掉头,高掌柜苦着脸,连赔了数个不是,对黄芩道:“马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拉肚子的,只需抓几斤草药强灌下去,应该就会没事。草药我这就让人去抓,不过,您这几日怕是走不了了。”
黄芩暗想,这事若有蹊跷,也是为了留下我们,是以,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了对方的心,还是先走为妙。于是,他道:“我有急事赶着进京,不能耽搁,不如把马寄存在你这儿,等完事后再来牵走。”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没有了马,花在路上的时间要多上好几倍,也更容易出事。
高掌柜十分不好意思,道:“没有了马,得花好几天功夫才到得了京城。都怪我......”
黄芩微皱眉头,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瞪着高掌柜,由他分说。
他的目光虽然一点都不凶狠,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摄力。
总被这样的目光瞪着,高掌柜心里发虚,手心出汗,感觉有些吃不消了。他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语带结巴道:“而且,要是您一去不回,我得天天喂着您的马。客官,这喂马的草料一天两天没什么,时间长了,每天都是钱哪。还有,您要是不回来,这马,我也处置不了啊。”
说完话,他偷偷瞄了一眼黄芩背后的那把长刀,然后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面上微有惧意,道:“象您这样的江湖豪客都是纵横天下,四海为家的,说不定途中有了急事,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如此......小的我可承受不起呀。”
终于,黄芩忍不住怒道:“好你个刁蛮掌柜!你喂坏了我们的马,我们尚且不曾找你算账,只是要你花费草料多喂食几日,你就打起了精细算盘,唯恐亏了自己。告诉你,小心些,千万莫要惹恼了我。”
高掌柜听言,就觉心头一阵打鼓,下下都敲在点子上。
拍了拍背后的长刀,黄芩又警告道:“其实,我是很好说话的,可我这个‘兄弟’却是脾气不好,所以,你可别在我面前耍泼撒赖!”
高掌柜吃了他如此一吓,似是受惊不小,脸憋得通红,急忙道:“哪里哪里,小的怎敢。我的意思是,客官最好还是等上几日,最多三日,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把您的马儿医好。这几天,您就住在我这儿,吃住随意,绝不收您一个子儿。其实,就是二位步行去京城,少说也得要三日,快不了多少,可一路上吃灰受累的,又是何必?”
上下打量了一下高掌柜,黄芩发现他的态度看起来似乎颇为诚恳,没甚异样。
略一思索,黄芩问道:“你们平时如果要上京城,都怎么过去?”
高掌柜赔笑道:“我们乡下人好办,一般都是自己带点干粮,一路走过去。当然,若是有点小钱的,则可以去前面的赵家圩。那里有个车马行,里面有专门去京城的马车,不过要两百文一位。”
黄芩眼珠转了转,问道:“赵家圩?离这里有多远?”
犹豫了一下,高掌柜道:“走去还挺远的,十五、六里地吧。”
思考了一会儿,黄芩露出凶恶的神色,道:“那这样,这两匹马就折了本卖与你,你把它们医治好了,回头兴许还能转卖出去,得个好价钱,赚上一小笔。这种马相当神骏,卖二十两银子一匹应该不成问题,两匹都留给你,算你二十两银子,如此我们两清。之后,我们自去搭乘马车,你不欠我们的,我们也不欠你的,大家互不相欠,。要不然......”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没有说下去,然后话峰一转道:“你意下如何?”
高掌柜眼珠乱转,嗯嗯啊啊了半天,大概是不太情愿的样子,但是,抬头瞧见黄芩一脸颇为不友善的表情,加上他又带着刀,想想也怪自己把人家的马喂坏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脚,道:“好,算我认倒霉了,就这么办吧。”
之后,高掌柜取来银子,如数交给黄芩后,黄芩、叶晋源二人问明了赵家圩的方向,自行去了。
待他二人走远后,高掌柜的儿子瞧见高掌柜一脸怪笑,甚是诡异,禁不住问道:“爹,这两匹马花了二十两,咱们是不是真赚了?”
高掌柜道:“这两匹马大概能赚个三五两,还得费力气卖掉,根本算不了啥。我笑的是那二百两银子总算是到手了。”
他儿子奇道:“什么二百两银子?”
高掌柜不答反问道:“你以为马吃的稻草是谁换的?”
他儿子道:“不是朱秃子吗?”
高掌柜以手肘用力地撞了他儿子一下,后者吃痛地跳过一边。
得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高掌柜道:“什么朱秃子,是你老子我,半夜起来换的。”
他儿子更不明白了,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高掌柜道:“你个傻小子当然什么都不懂。就因为你傻,我才什么事都不能让你知道。总之,前些天那位锦衣卫大爷吩咐下的事,我已经做完了,他许诺的二百两赏银,应该过几日就会送来。有了那许多银子,你虽然又笨又丑,还被女人嫌弃,也能娶到村里又俊又伶俐的姑娘啦。”
望着赵家圩的方向,高掌柜叹了声,道:“可惜他二人还不知道,这一趟便是鸟进了笼,鱼入了网啊。”
赵家圩其实是个很小的集市,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可能最引人注意的,就是集市入口处的那家车马行了。
黄芩抬眼四望,只见车马行的门口栓了不少骡马,还有些供远途客运使用的长程马车。
这时,一辆准备驶往京城的长程马车四周,已零零散散的,或站、或蹲了不少人。
这些人,应该都是等着坐上马车起程上路的旅客。
要知道,这种马车的车厢里又闷又暗,而且气味不佳,所以一般没到启程的时候,根本没人愿意呆在车上。
黄芩以锐利的眼光扫过那些等车之人。以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来看,应该都不是穷苦出身,估计大多数都是集市上有点钱的小商小贩。他们去京城为的是贩些当地没有,而又是居家过日子不可或缺的工具、日用物品,以及胭脂水粉之类的小东西回来,赚点辛苦钱。不过,也有少数几个家底殷实的本地人就是打算坐马车去京城办事的。
黄芩和叶晋源二人才在门口驻足瞧看了片刻,便有一个车夫迎了上来,笑着问道:“二位客官,可是要上京城去?我这趟车一会儿就要走了,空位子已是不多。车资呢,一个人两百文,如果不快些决定,等人满了,你们就得等下一趟了。”
黄芩并不着急,先问道:“你的车是哪一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