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几日后,天色转为晴好,沅水上没了风,是以船帆便没了用处,全靠船工划桨,行船速度立时慢了下来,船也平稳了许多。本来在船舱里憋闷了好几日的乘客们见状,三三两两涌到甲板上眺望岸上风景,一边舒展筋骨,一边打发时间。黄芩也提了装有银钱等重要物件的小包袱,留下存放换洗衣袍等不值钱的大背囊在船舱内,跟着同船其他客人到甲板上四下瞧看。
只见水面上雾汽蒸腾,徐烟缭缭,恍若异境,而两岸的风景则仿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般,时而树木葱葱,时而绝壁凛凛,令人目不暇接。
黄芩正依在船弦边看得出神时,一个长相不起眼,眼神滑溜的青年悄没声息地自他身旁而过,不经意地用手去蹭他的随身包裹。
转头,黄芩狠狠瞪他一眼的同时,快若疾电,一手刁住了他蹭上来的手。
手被人捉住了,那青年弯弯眼,笑了笑,假装之前的动作是好意提醒,口中道:“全是银子吧?出门在外小心些,莫要光顾着观赏风景,忘记了看牢银钱。”
黄芩不理他,冷着脸四下望了望,不见再有旁人,于是低声道:“之前在船舱就见你手底不干净
,老想摸别人东西,现在居然摸到我头上来了。”
看来,那青年非偷即盗,最少也是个顺手牵羊,贼性不死的流氓胚子。
那青年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压低嗓音道:“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你带着那么些银子,怪不得我手痒。反正我没得手,你也不能说我就是想偷你的银子。不如,算了吧。”
黄芩轻蔑地笑了声,道:“踩点子、巡风、护托、过托的一个没有,看来你对自己的技艺很有信心嘛?”
一般偷窃技艺不高明的偷儿都会结伴下手,以确保容易得手。负责下手前查找目标的叫“踩点子”,负责行窃时放哨的叫“巡风”,替下手之人打掩护的叫“护托”,得手后传递赃物的叫“过托”。
说着话,黄芩手上微一加力,那青年吃痛不已,原本虚握成拳的右手松了开来,‘啪嗒’‘啪嗒’两声,磨利了半侧的两枚铜钱,从他原本骈夹起的食指和中指间滑落到甲板上。
黄芩瞧见,道:“自讨苦吃。”
原来,那青年平时就是以这两枚特制的铜钱为下手工具,夹在两指间,垂手游逛,割人衣囊探取钱物的。
见已被人琢磨透了,敷衍不过去,那青年索性气势汹汹地耍起了赖皮,道:“我学艺不精,没甚说的。不过,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真把事情闹大,你一个外地来的,也未见得有甚好处!”
这时,不远处一个身着深紫色锦缎劲装,外罩浅紫色轻绸披风,腰跨古色斑斓的一柄长剑的年轻汉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乍一望去,只见来人一身紫光耀目,委实神气无比,加上面上英气外露,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不用开口说话,只是往那儿一站,就十分引人注目了。
到了近前,年轻汉子表情倨傲,严肃质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瞧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却故意摆出一副派头十足,高高在上的架势,让人颇有些不习惯。
黄芩没说话,松开了手。
那偷儿青年瞧见来人,立刻收了手去,无比迅速地伸脚把落在甲板上的铜钱踢进了沅水里。
年轻汉子见二人俱不说话,又追问道:“你们刚才为什么事动手?”
他分明不是船上的管事,却一副兴致勃勃,恨不能真出点事让他管上一管的样子。
很快,年轻汉子身后又缓步走来一位面膛发红,苍髯如戟的中年汉子。那汉子脚穿一双生牛皮靴,走路时一步一步踏得很重。
偷儿青年嘻嘻笑着,向二人行了一礼,道:“能和公子、肖爷同乘一条船,真是幸会。”
年轻汉子微愕了一瞬,显然并不识得偷儿青年,转头瞧向被他称为肖爷之人,寻问道:“老肖,他是什么人?”
老肖手指偷儿青年,冷哼一声,道:“这人姓何名之章,江湖绰号‘二指剪绺’,是有名的刁徒泼皮,很有些钻穴、逾墙、剪绺、探匙的本事。老爷看得起他,年前曾容他在庄子里吃食过一阵,不料他后来竟多次顺手牵羊其他食客的东西,终于被大家一起打将出门了。公子喜好四处游历,闯荡天下,不经常与庄内食客混迹,自然不记得他。”
‘剪绺’意为扒窃,这样的绰号自然是指何之章扒窃的功夫不错。
何之章脸皮够厚,根本不在乎肖爷话里的贬损之意,觍着脸道:“公子不记得我没关系,我总是记得公子的。”
年轻汉子颇为瞧不起地扫了何之章一眼,不屑与他说话,转向黄芩道:“这位客人,你可有被他偷去什么贵重财物?”
不待黄芩说话,他又紧接着拍了拍胸脯道:“你莫害怕,有我‘紫云剑客’公冶一诺在,定叫他把偷你的东西如数奉还。”
黄芩心道:原来他名叫公冶一诺,至于‘紫云剑客’的绰号,以前却不曾听说过。
看他穿着一身紫色,竟似与绰号极为相称,黄芩不禁心中暗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公冶一诺,一诺千金的‘一诺’?”
向来认为自己有个好名字的公冶一诺得意洋洋地回道:“正是大丈夫一诺千金的‘一诺’。我们行走江湖的侠义之士,最看重的便是‘一诺千金’。所以,这事我既说要管,便是管定了。你莫怕他,尽管说。”
想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之人,黄芩不是没见过,但表现的如此迫切、□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一时感觉摸不清这人的真实意图,他只不言不语,独自寻思。
何之章苦笑一声,装作十分诚恳道:“公子真是误会了。这三湘四水之地有谁不知道‘紫云剑客’一路行侠仗义,嫉恶如仇的?我刚上船时就瞧见公子了,岂敢在这艘船上胡来?何况还有肖八阵肖大爷在,就是借我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您二位眼皮子底下生事啊。”
‘肖八阵’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据说手中的一把轮刀霸气十足,在湘西境内从未遇到过敌手,所以,黄芩倒是听说过此人。
生怕二人不信,何之章一边伸手去拍黄芩的肩,以示亲近,一边打着哈哈,道:“真的没事,我不过是想同这位客人闲聊,无奈他是个不喜说话之人,是以有些误会。客人,请问你仙乡何处,尊姓大名?”
黄芩当然不会让他触到自己,闪身避过,同时对他的问话也无动于衷。
公冶一诺‘哼’了声,把拳头伸到何之章鼻子底下摇了摇,道:“识相的就主动把东西还给人家,不要逼我出手教训你。”
鉴于银子没被偷走,不想在外生事,加上对这位横插一杠子的‘紫云剑客’没甚兴趣,黄芩装作在包袱里翻找了一阵,道:“多谢大侠好意,所幸我的东西一样不少。”
公冶一诺听言,很是失望地撇了撇嘴,转身走进了船舱。
临了,他还回头瞪了何之章一眼,道:“你给我小心一点儿。”
肖八阵倒是没正眼看过何之章,而是目光深沉瞧了黄芩一瞬,这才跟着也往船舱里去了。
何之章向黄芩友好地笑了笑,道:“多谢你口下留德,不然那个公冶一诺说不定真会揪着我不放。”
黄芩道:“你因何如此怕他?”
何之章扬眉瞪眼,道:“我怕他个鸟!”
想起他之前的窝囊相,黄芩不由笑了声,道:“是吗?”
往船舱方向瞧了一眼,何之章歪着嘴嘲笑道:“猪鼻子上插葱--装象。还‘紫云剑客’呢,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取的绰号,有什么可得瑟的?在江湖上,‘紫云剑客’就是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