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又是一年凝寒时。
四镇兵马统帅江彬的府邸内,观鱼阁的院子里,湖水的表面结起了一层冰,鱼儿冰下游弋,如相中之影,镜中之色,别具一番光景。
对于庭院而言,这片水域已显得极为阔大了,但再大也是人工的池塘,和天工的湖泊根本没法相提并论。不过,里面的水确是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专门从千里迢迢外的太湖中汲出,再运过来灌注进去的,因此,虽则只是池塘,但所储之水却系如假包换的‘湖水’。
观鱼阁内,炉火蒸腾宛如春日。
江彬手捧一本名册,燕坐案后。
罗先生恭垂两条臂膀,立于下首。
匆匆翻看完一遍后,江彬合上名册,咬牙切齿道:“哼哼,宁王可真是了不得啊。只怕这京里一多半的官员都被他扯上了关系。”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冯承钦近日呈上的,记载有这些年来曾经收受过宁王贿赂的京官的姓名、官职,以及他们收受财物的种类、数目的名册。据冯承钦说,这本名册是他不知熬了多少夜晚,依据以密文撰写的初本,仔细考证,查漏补缺后抄写出来的。
其实,冯承钦口中那本以自创的密文撰写的初本,江彬自始至终也没有瞧见过,难免怀疑包括‘仔细考证’、‘查漏补缺’等等在内的说法,都是当初冯承钦为了讨得一条活命临时编出来的,全是子虚乌有。但事到如今,虽说对方以此类林林总总为由头拖延了上呈名册的时间,但既然这本极其重要的名册已然完完整整地到了他的手里,冯承钦又如约把一半的产业转给了他,并且平素行事至少瞧上去还算得忠心,他也就睁只眼阖只眼,不再追究了。
罗先生随声附和道:“将军明察。”
放下名册,江彬揉了揉左脸上那块有结有瘤的疤痕,夸张地笑过几声,道:“哎呀呀,竟然连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也几次三番收受宁王的重礼,啧啧,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罗先生听言心头一惊,忧心忡忡道:“这却是大大的不好了。杨廷和可是内阁首辅,当朝重臣,要是连他都站在宁王那边,成了宁王的人......“
“先生大错特错了。”江彬果断地打断他的话,道:“杨廷和貌似稳重谨慎、沉静寡言,实则老滑头一个,为人行事极是不简单。此前,我好几次在圣上面前进言,想掀翻他,都不曾动摇得了他一分一毫。这样的人怎可能收了谁的礼便成了谁的人?真要如此,他凭什么还能坐在今天的位子上?”
‘哈’了声,他又道:“其实,坐在他那个位子上的人,又岂是重礼可以收买的?”
罗先生不解道:“莫非宁王不知道内阁首辅是重礼收买不了的?”
将庞大的身躯全部依靠在椅背上,江彬缓缓道:“这个不好说,宁王也可能是知道的。”
罗先生更加不解了,问道:“若是明知送礼收买不了杨廷和,宁王为何还要白白送礼给他?难道嫌银子多得没地儿花了?”
江彬低沉地‘哼’了两声,阴笑道:“我以为宁王送礼给杨廷和至少有两重意思。”
罗先生睁大眼睛,做出既无知且羞愧之状,道:“我连一重意思都瞧不出来,将军竟能瞧出来两重,当真是大有见地,实令晚生末学自惭不已,唯有盼聆其详了。”
在各种形式的溜须拍马中,江彬最中意罗先生这种。
他笑了笑,道:“其一,这是宁王的一种表态,表示他有与杨廷和交好的愿望。毕竟,嗔拳不打笑面,何况是顶着厚礼的‘笑面’。其二,也是宁王的一种试探,看杨廷和肯不肯收。如果肯收,那就表明内阁首辅至少没有急着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同他撇清关系。也就是说,宁王在朝中的口碑还不至于太糟糕,圣上仍对他存有较大的信任。”
当即,罗先生面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用力一拍大腿,道:“是了,经将军这么一说,原来宁王所求的并非杨廷和站在他那一边,而是不想杨廷和与他为敌。所以,只要杨廷和能站在中立的位置上,他的礼可就算没白送了。”说完这话,他还不忘抓紧时机再次阿谀上一句:“听将军一番话,真正胜读十年书啊。”
江彬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眼下对于宁王的有些事,杨廷和确是可能装作不知道,但如果宁王真要造起反来,你道他还能站在中立的位置上,装作瞧不见吗?”话锋一转,他又道:“好吧,我且问一问先生,在先生看来,杨廷和为何愿意收下宁王的礼?”
思索半晌,罗先生道:“是人就有阴阳两面,阴的一面见到了可心的财物自然会受到诱惑。杨廷和又非是什么圣贤之人,岂会只有阳面没有阴面?何况,他收礼后需要做的不过是按宁王的意思,选择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并不需站在送礼之人一边,这礼收得就更加没有负担了。”
江彬摇头笑道:“位置可不能随便选,选错了位置,假以时日,脑袋也许就要换个位置了。所以,杨廷和会选择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定然不是因为收受了宁王的厚礼,更不可能是按宁王的意思选择的。”
罗先生怔了怔,道:“那是因为什么?”
扫了他一眼,江彬的目中隐含着冷厉和轻蔑,道:“我如果确切知道,因何还要拿出来同先生讨论?”
其实,很多时候,明明知道的事他也会拿出来和别人讨论,方便在别人寻不出答案时,一边冷嘲热讽,一边说出答案以突显他自己的能耐。
罗先生立刻垂下头颅,抬手轻拭着额上由于紧张沁出的汗渍,磕磕巴巴道:“这个......这个......晚生......晚生又叫将军失望了。”
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江彬轻轻一笑,道:“我觉得是因为他自己的判断。”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杨廷和这家伙十九岁时就先于其父考中了三甲进士,后尊为帝师,自入内阁以来虽然几经起伏,到底贬少升多,可谓一路官运横通,深得圣上信赖。你可知道,此前朝中发生的所有大事中,杨廷和几乎没有站错过一次位置,足见他极擅审时度势,确是有些本事。”
罗先生暗里舒了口气,放下手,疑惑道:“他若是已有判断,只管保持中立就好,因何还要收受宁王的贿赂,让宁王以为他是收了礼才这么做的呢?”
沉吟片刻,江彬道:“这个目前还不好说。可能是因为不收白不收,但也可能是他故意以收礼的方式来麻痹宁王,让宁王觉得朝中对江西那边没有太多提防。总之,那个老滑头的行事向来难猜得很。”
罗先生感叹道:“原来还有这许多说不清道不明之处。”
江彬微微狞笑,道:“现在,在朝政上,圣上对杨廷和极为依重,因此我是能忍则忍。但我们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以后就算不能整垮他,也要找有机会打压他一下。真到那时候,这本名册兴许能派得上用场。”
罗先生击掌赞道:“将军远谋深算,忍其小而图其大,晚生敬佩之致。”
稍顷,江彬起身自案桌后绕了出来,闲话道:“我听说前些日子,那个叫宋素卿的倭商派人送来了几箱东西,都是些海珠、珊瑚之类的。”
罗先生频频点头应道:“嗯,嗯,这事是我经手的,那些东西已全部入库在册了,都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江彬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前几年我过生辰时,这个倭商好像也派人送了不少礼物过来吧?”
罗先生道:“的确如此。去年将军生辰时,他还亲自带人远道而来想求见将军,只是被我拦下了。”
江彬皱眉道:“你拦他定是有你的道理了?”
罗先生恭敬道:“当年,此人曾经结交逆贼刘瑾,赠给刘瑾千两黄金,因而获赐飞鱼服。刘瑾这个茬可是谁也不能沾的,所以晚生才自作主张替将军把他拦下了。”
江彬赞许地望了他一眼,道:“做得不错。但凡和刘瑾扯上关系之人,都要慎之又慎。”
原来,刘瑾本为宦官,曾经权倾一时,阉焰滔天,后因密谋造反,正德五年时被凌迟处死。因为他头上顶着的是谋逆之罪,是以只要和他沾上一星半点儿关系的人或事,朝中官员都唯恐避之不及。
罗先生欣然道:“晚生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江彬不阴不阳地‘嗯’了声。
见状,罗先生惟恐被他怪罪擅作主张,又急忙解释道:“因为宋素卿并非重要人物,所以晚生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特意禀报给将军知道。”
摆了摆手,江彬道:“我知道,份内的事,你自己处理便罢,本就不必事无巨细报于我知。若是事事报于我知,我哪里吃得消。”
说着,他转回案桌后,又道:“我还听说除我之外,那个宋素卿曾向其他人送过礼。”
罗先生道:“有关这一点,宋素卿倒是直言不讳,没想有所隐瞒。不过,他曾对我说,送给其他官员的都是一般礼物,只有送给将军的才是真正贵重的礼物。他还说,若是只送礼给将军一人,担心反而给将军惹来麻烦。而且,他那次带人上京,实是为了求见将军,并未参拜京中其他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