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儿女子不服气道:“前一条罢了,这后一条,我倒觉没什么。既然他杀的是恶人,又何必拘泥于手段?这般迂腐,我看你不像是个捕快,倒像是个穷酸秀才!”
听她提到‘秀才’,韩若壁顿觉脸上挂不住了,干咳一声,道:“秀才便秀才,为啥非要加上‘穷酸’二字?我就是个秀才,我自己觉得还挺滋润的,哪里穷酸了?”
对他这话,高个儿女子置若罔闻。
黄芩摇了摇头,道:“姑娘此言差矣。虽说施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但纵然是面对恶人,下手之时也不能完全不择手段,否则,下手之人和被杀之恶人,又有何异?比方说,我抓住一个恶人,此人罪大恶极,我可以一刀杀了他。再比如说,我是捕快,常会遇到需要追问某种口供的情况,如果他拒不交代,那么我可以严刑逼供,残忍地对待他。但是,如果这个恶人坚心忍性,我完全没办法撬开他的嘴,而恰好他有个善良的妻子,和他的恶行毫不相干,这个恶人很爱她,我能够把这个恶人的妻子抓过来,在这个恶人面前拷问以获得口供吗?”
没想到黄芩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高个儿女子登时哑住了。
说到此处,黄芩显然意犹未尽,继续道:“或者,我可以抓住这个恶人三、五岁大的无辜幼子在他面前折磨,来逼问他的口供吗?又或者一个和我有深仇大恨的贼子,我可以抓住他之后,不满足于简单地杀死他,而是把他的妻子、女儿,甚至老母抓来,在他面前一一□致死来报仇吗?”
说到这里,他似是依然气愤难平,道:“目的,非常重要。但是,采用何种手段也非常重要。有时候,手段甚至比目的还要重要。作为人,有一些底线是不可以碰的,是以,没有人可以不择手段,只有魔鬼才会不择手段。”
按理说,黄芩是不会对一个陌生女子说道这许多的,但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子敢一个人在余大海的地盘上闹事,令他莫名产生了几许好感,又或是因为他感觉到在某种程度上,严大有这样的人和他总有点儿难以捉摸的相似之处,令他心生厌恶,产生了一种一定要找出二者的不同之处,并且一吐为快的冲动。如果是后者,这些话实际上就不是对那高个儿女子说的,而是对他自己说的了。
听他说道这些,韩若壁叹了声,道:“说一点儿也没错,只不过有时,人不得不选择做魔鬼。但只要做过了魔鬼,就迟早会为之付出代价。”
紧接着,他又道:“依我看,昔年诸葛武侯五月渡泸,平定孟获,烧死藤甲兵无数,虽是为了蜀国大计,其手段却未免有伤天和。后来,武侯禳星续命失败,倒真不好说是魏延的不小心,还是他为此事付出的代价。”
语噎了良久,高个儿女子恍然道:“小时候,我爹曾给我讲过大将白起的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曾在长平一战坑杀了四十万投降的赵兵。到后来秦王派人要杀他时,他先是勃然大怒,质问来使他替秦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谓忠心耿耿,凭什么杀他?但旋即又长叹一声,说死而死矣,他早就该死了,谁杀他又有什么分别?现在想来,便也是这个道理了。”
转念,她又道:“那你们倒说说看,这个‘黄蛉子’到底做过什么不择手段之事,让你们如此看不顺眼?”
韩若壁的面上满是鄙夷之色,道:“他做过的不择手段之事实在太多了,我估且就随便找一件说说吧。”
严大有愤愤道:“什么手段不手段的,我杀人全凭本事。”
“哦?”韩若壁嗤笑一声,道:“多年前,陕西的那位杨大财主的天价‘暗花’,你也是全凭本事赚得的?”
其实,杨大财主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陕西人,而是云南人。早年,他跟随家里的某位仕途正盛的远亲一道儿去了陕西,远亲是去做官,他则是沾了远亲的光,在陕西立业成家扎下了根基,成了一名小地主,接着,便想法子把户籍也落到了陕西。时至后来,那位曾经官至吏部尚书、大学士的远亲被受宠的权臣排挤,选择了退官闲居。而无官无职、既得利益已经到手的杨小地主却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继续利用放高利贷的方式,将那些到期无法偿还钱款的农户所抵押的田产据为己有。慢慢的,杨小地主坐拥了良田千倾,变成了杨大财主。可倒霉的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杨大财主的儿子被几个山匪掂记上了。他们寻了个机会绑架了杨小少爷,用来向杨大财主勒索赎金。说起来,杨大财主有一个老婆,三个小妾,先后替他生了六个孩儿,真不算少了,但其中五个都是女儿,儿子就只有一个。如此,杨大财主自然不敢报官,胆战心惊地按绑匪的要求递交了赎金。绑匪也算守信,交还了杨小少爷。此后,杨大财主花重金招募了几个会拳脚功夫的家丁,用来贴身保护杨小少爷,同时还把庄子的围墙加高了一倍。但很快,杨大财主发现回来后的小少爷有点异样,不但时常犯呆发傻,而且每夜都会尿床。杨大财主请了好些有名的大夫前来替儿子治病,可总不见好转,大夫们都说小少爷是受到了异常的惊吓,恐怕不容易治好了。杨大财主恨得咬牙切齿,费了些功夫和银子,总算查到绑架他儿子的贼人就是‘将军山’上号称‘六将军’的山匪,便下了‘暗花’,要这六人的首级。而接下这宗‘暗花’,一口气割下‘六将军’的首级,装在麻袋里送给杨大财主的,就是‘黄蛉子’严大有。
严大有心口一虚,面上却更为硬气道:“不凭本事还能凭什么?”
韩若壁冷笑不止,道:“不说别的,只说功夫,将军山上的‘六将军’个个堪称一流好手,武艺高强,各有绝妙,连我都不敢说能以一敌他们六人......“
严大有斜他一眼,截道:“那是你功夫不济。”
韩若壁呵呵笑道:“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一口气杀了‘六将军’一事,我却知道另外一个版本。”
高个儿女子奇道:“什么版本?”
韩若壁冷着一张脸,道:“他去将军山上找到‘六将军’,同他们指天为誓,歃血为盟,做了半年多的兄弟。这半年里,七人一起打家劫舍,一起□掳掠,一起无恶不作。到后来,他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六将军’几乎要变成‘七将军’了。这时候,‘黄蛉子’发觉‘六将军’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没有任何防备了,便寻机会灌醉了六人,轻而易举地割下了他们的脑袋。”
高个儿女子转向严大有,讶道:“真是这般?”
严大有已将腰上铁链擒于手中,一抖链头铜铃,嗔目道:“是这般怎样?不是这般又怎样?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盗匪,杀了他们,官府只会高兴,我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绝无本事以硬碰硬,一口气杀得‘六将军’,所以才跑上山去,假意和‘六将军’结为兄弟,只为了骗取他们的信任,从而方便下手。
高个儿女子皱起眉毛,道:“他们做的恶事,你都做了,难道就因为你杀了他们,你就不是盗匪了?若是没有盗匪给你杀,你又是什么?”
想了想,黄芩接口道:“若是没有盗匪给他杀,恐怕他就变成盗匪了。”
高个儿女子无比厌嫌地瞧着严大有,道:“我看,你比那些被你用此种手段杀死的盗匪还要可恶。因为,他们的恶事,你不但没少做,还比他们多做了一件恶事,那就是‘背叛’。”
黄芩心头一动,瞧了那高个儿女子好一会儿,道:“听你这话,我倒是想起了另一类人。”
高个儿女子道:“哪一类人?”
黄芩道:“细作。”
高个儿女子问道:“有什么相同之处吗?”
黄芩道:“越是成功的细作,越是为人所不齿,因为他们只有一种选择,就是‘背叛’--不是背叛兄弟,就是背叛自己。”
高个儿女子连眨了几下眼,道:“如果这类人勇于承担‘背叛’的后果,并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倒不会不齿。”
严大有凶性大起,‘呼’地摆了个架式,怒视二人,道:“我懂了,绕来绕去,你们就是想叫我付出代价,要杀我,取我的性命。既然如此,少说废话,放马过来吧!”
此刻,依坐在角落里的向贤倒是识趣得很,只管装样打盹,完全不掺和此事。
黄芩唇角一勾,道:“别紧张。莫说你那些勾当没发生在我眼前,就算发生在我眼前了,若是我瞧不顺眼的,不过吐口吐沫了事,怎么也不至于动家伙和你拼命。”
转而,他目光一凛,瞪视严大有道:“可是,倘若你当真做了什么该杀之事又正好被我撞见,我保管把你大卸八块绝不含糊。我一向不吝于残忍地杀死敌手,只要我确定他是该杀之人。但是,和你不同的是,有一些手段,我永远都不会用。”
与他的目光相触了一瞬,严大有就不由自主地瞧向别处了。
这一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却下意识地对黄芩的目光生出了畏惧之情。
那是凶狠之人避开比他更凶狠之人的一种本能。
高个儿女子也道:“杀你?不怕脏了自己的手吗?”
韩若壁轻啐一口,道:“只要你别惹上我就成,他日若是惹上了我,你就自求多福吧。”
见他们除了鄙视,并没有与自己起干戈的意思,严大有面上恨恨地骂了句,暗里却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倒未必真怕他们,但是,在眼下这种时候,确是不便惹事生非的。
稍后,他把铁链重新缠回腰间,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又坐了下来。
过了没多久,睡得颇为香甜的赵老爷忽然被一个霹雷炸醒了。
外面仍是雨声嘈嘈,雷声如砲。
赵老爷坐不住了,把身边睡得口角流涎的小厮捅醒后,打发他去庙门口看一看雨势有没有变小。
小厮仍觉困乏,手脚无力,不想起来走动,于是道:“老爷,听雨声就知道没变小,不用看了。”
赵老爷当即炸了毛,眉毛倒竖,斥道:“叫你去看就快去看。只要凑和着能走,咱们就得赶紧走,否则弄不好真的赶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