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黄芩的双目如同他头顶上天幕中最闪亮的两颗星子一般,盯着韩若壁瞧看,瞧得韩若壁的心里微微有些发虚。
仔细想了想,韩若壁道:“恐怕我不会答应。”
黄芩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为何?”
韩若壁笑了笑,故作轻松道:“虽然我喜欢挑战,但仅仅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玄阙宝箓’,和李自然这样名满天下的高手搏命,实在是不值得。至于宁王能不能成事,说实话,干我屁事。你呢,你还会出手吗?”
黄芩满脸严肃道:“我本来就不愿淌这趟浑水,是你找我来的。”
言下之意,他答应帮忙,主要是因为韩若壁。
澄思寂虑了片刻,黄芩又道:“现下,‘玄阙宝箓’落入李自然手中,已是不争的事实。你千方百计想要从他手里把东西抢回来的心理,我也完全能够理解,毕竟,我们花费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在这件事上,已经付出了许多,再想收手,难免心有不甘。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在‘三杀’的巢穴里得到了大量的财宝,足可弥补之前的付出,而且追根到底,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那么,现在仍追着李自然不放,冒这么大的风险,究竟还值不值得?”
二人一路追踪李自然而来,已令得韩若壁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却没想到黄芩的心里居然埋着这许多想法,此刻被他突然反问过来,只觉嘴唇发干,喉咙发堵,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黄芩从容冷静道:“如果我是你,现下掉头就走,‘玄阙宝箓’的事失败就失败了。没有人可以永远成功,不会接受失败、输不起的人,就不配成功。有句话叫‘胜而不骄,败而不乱’,我们这么穷追不舍,和输不起的人有多少区别?恐怕,我们早已经乱了。”
韩若壁苦涩一笑,道:“很显然,你没有乱,乱的是我。”
黄芩道:“如果我们现在不放手,就是拿命在赌,可赌桌上只剩下一枚筹码了,那就是‘玄阙宝箓’。下决心去赌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只是在此之前,是不是该想一想,这枚筹码真的值得吗?虽说在江湖上混,天天都是玩命,但你我都明白,同样是玩命,风险可大不相同。风险太高的赌桌,是不宜下大注的。”
韩若壁沉吟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收手回头?好啊,王守仁那里无所谓,老子就当放了他的鸽子,谅他也不能把老子怎样。实际上,那只老狐狸一定另有一套方案,专等万一我放了他的鸽子,或是没法完成他交代的任务时备用的,不必我去担心。银子方面也不是问题,从‘三杀’那里,我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不虚此行。‘解剑园’就更不是问题了,多了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说不定萧兰轩还得谢谢我趁早抽手呢。至于李自然,‘玄阙宝箓’再神,也没法把他变成神仙吧?所以,无论他因此变得多厉害,说到底还是凡人一个,连昔年的佛母唐赛儿好大的神通,都被朝廷剿灭了,他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再者说,如果他真的有幸变成了神仙,那便白日飞升了,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看起来,他像是在帮黄芩说服自己,而且理由还挺充分。
转过脸,他一手作拳,一手作掌,拳掌用力相交一击,同时用力‘嘿’了声,又道:“但是,但是......你让我我怎么甘心啊?!”
黄芩冷冷道:“与人搏命,算来算去,总归跳脱不出‘酒色财气’四字。你不甘心,显然不是被酒乱性,也不是为了财、色,所以只能是为了一口气。值得吗?”
韩若壁呆了呆,不服气地一挺脖子,跳了起来,强道:“你少来。在苗疆时,你一意孤行,要去找寻引发大旱的怪物那会儿,可根本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可怕的东西,你说算不算是去搏命的?那时,你怎么不想这许多了?怎么不问自己值不值得了?你又为何要去?酒色财气,你算是哪一桩?你也不是被酒乱性,也无财可得,难道是为了熊姑娘?”
黄芩‘嗤’了一声,也站起身,道:“那显然也是为了气,正气。”
韩若壁‘呸’了声,道:“没看出来啊,黄捕头真是能言会道,原来,你为的‘气’就是浩然正气,我为的‘气’就是撒泼打混死不认栽?”
黄芩‘哼’了声,道:“你心里知道这两者的区别,图争口舌之利又有何益?”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视,针锋相对,俱是寸步不让!
如此这般对视了片刻,韩若壁率先把目光移开,叹了口气,道:“你所说的,我不是没想过。我也明白眼下追着李自然,无论是夺回‘玄阙宝箓’,还是杀了他出口恶气顺道为萧园主报仇,于你我而言,价值都不是很大,回报的多少和难度的大小也完全不相衬。换句话说,这事已形同鸡肋。如今的上策,当然是你回你的高邮继续做捕快,我回我的北斗会继续逍遥快活,只是......这种挫败感,让人实在是不爽。”
黄芩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之色,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挫败感这玩意儿,头几次是很痛苦,但经历多了,慢慢就会习惯。我学了一身武艺,辛苦活在这世上,不是为了去送死,是以,没必要时,我还是很怕死的。”
韩若壁突兀地笑了笑,道:“如果有必要时呢?”
轻轻晃了一下脑袋,黄芩道:“总有一些事是死也要做的,那时候,便顾不得这许多了。”
韩若壁会心一笑,点了点头,突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就听你这一回吧。明日,我们就回电白港,再不提妖道李自然那茬儿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即便斗不过他也不算丢人,反正你我二人从来也没以为武功天下第一。说句良心话,在箩坑时,那妖道受伤后还能以一已之力对付我们两个,修为之深,无疑已在你我之上,就算我们联手赢过他,以多打少,也挣不回什么面子了。”
说罢,韩若壁摊摊手,又吐了吐舌头,一派抛却烦心事,了然无挂牵的模样。
这种异乎寻常的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不羁的风度,为他平添了一股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魅力。
见韩若壁说放手就放手,黄芩倒是吃了一惊。
扪心自问,他说那么多,只是因为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并非以为能说服韩若壁甘心放手。韩若壁不肯放手,他当然也无法坐视,因为他知道,如果韩若壁独自跑去同李自然玩命,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看着韩若壁去送死。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韩若壁居然真打算放手了。
仔细端详了韩若壁几眼后,黄芩缓声道:“我觉得,单以武功论,比起‘火焰刀’管天泰,李自然已经更胜一筹了,何况他还有一身妖术,真要同他生死相拼,估计我们能有三成胜算就算不错了。”
韩若壁挑了挑眉毛,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
二人心意已通,一起离开海边,并肩从来路向休息的石屋走去。
原本,韩若壁还计划找个机会,悄悄地溜去偷听一下‘五龙船’的几位当家人在讨论什么,此时也兴致全无了。
令黄芩、韩若壁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时,‘五龙船’的五位当家人正为了他们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一件特别巨大的石室内,五人齐聚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起黄芩和韩若壁的事来。
许老大,以及老二、老三、老四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一早把那个‘红毛鬼’可能出没的地点随便交代几个,就可打发黄芩、韩若壁回去电白了,当然瞧在包器的面子上,还可奉上一些银两以表诚意,这样一来,即不得罪包器,也算把事了了。但‘小五哥’王直却同他们有不同的看法。
此刻,王直两眼放光,口若悬河道:“那个蓝绿眼睛的科萨蒂一向行事歹毒。你们可记得,去年,屯门岛张老大的船莫名其妙地被劫了,包括张老大在内的几十个兄弟惨遭杀害,根据后来传出的蛛丝马迹,应该就是这个科萨蒂干的。这只‘红毛鬼’谁都不放在眼里,此前还曾跑到我们的海域横行霸道。”顿一顿,他继续道:“假如我们的这片海域是牧场,我们是在这片牧场放牧的牧羊人,那么科萨蒂就是一条贪婪疯狂的饿狼,只有除掉他,大家才能安心。因此,为何不利用眼前的机会,一举铲除科萨蒂?”
原来,这个科萨蒂不单买卖人口,还是个无恶不作的海盗。
许老大摇摇手,道:“科萨蒂的船,在弗朗机番鬼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快船,而且船上还装配有极其精良的火炮,连‘红毛鬼’自己都怕他,平白无故去招惹他,我怕会引火上身,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王直道:“这回不一样了嘛。一来,你瞧那个姓韩的,手段够神吧?一盆水,眼皮子底下就变成了冰,邪不邪?我瞧那个姓黄的也不是善主,估计能耐未必弱于那个姓韩的。而且,你别忘了,他们还有‘离火符’,祭上几道,烧了科萨蒂的船帆,我看他还能逞什么凶。”
咽了一口吐沫,他接着道:“前一阵子,我得了一些消息,知道科萨蒂近期会有一桩大买卖。现下看来,这桩大买卖必定就是他们追踪的那人与科萨蒂之间的交易了。”
‘老二’--‘飞鱼’李剑杰疑道:“ 你怎么知道是这桩交易?”
王直道:“记得一直和我们有往来的‘程记钱庄’高州分号吗?”
李剑杰点头,道:“当然记得,高州府最大、最有实力的钱庄嘛。”
王直道:“前一阵子,他们四处找人,用银子兑换黄金,还从我们这里兑换走了几百两呢,你们记得吗?”
许老大点头道:“嗯,是有这么回事。经常和他们打交道,就当帮他们一个忙,我们也不吃亏。”
其余几人也点头。
王直眼光闪动,道:“后来,我私下里找关系了解到,是‘程记钱庄’接了一个单子,有人要从钱庄提走三千两黄金,可他们库存的黄金不够,所以才四处找人兑换的。”
许老大大吃一惊,道:“三千两黄金,谁要提这么多的黄金?拿来做什么买卖?”
王直道:“当时我就在想,这是什么人要做大买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