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沈孟虞语焉不详,方祈听闻没有八卦,兴致缺缺,也懒得继续追问。在他今日摸到这冷宫之前,他对齐太妃的了解便只是先帝的一位后妃,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打入冷宫,染上疯病,除此之外,他对齐太妃的容貌家世、高矮胖瘦等等特征一无所知。
对目标了解更多,更方便下手。方祈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理所应当的理由,静静趴在待这几个无聊宫女的下文。
只见一个看上去老迈些的宫人神神叨叨地四下环顾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这就不懂了吧,这齐太妃,可是先帝还在时最宠幸的妃嫔,当年还怀过身孕,就是疯了,也不是寻常太妃可比的。”
旁边一个脸略尖的宫女比她大胆些,闻言先是轻轻点点头,却又继续摇摇头道:“先帝宠幸的事我倒有所耳闻,但是身孕……不是说当年齐妃因先帝病去,哀痛早产,没想到竟生了个鬼胎出来吗?有这样邪门的事,不应该快刀斩乱麻,直接将人殉……”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疑神疑鬼地抬头向房梁上瞟了一眼,也压低了声音:“好歹也该找个大师做法镇压一下吧?”
方祈本来听壁角听得津津有味,他双手支颐,两脚搭在房梁边缘,没留神露出一片衣角,此时不提防那宫女忽然抬头,吓了他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地又往暗处缩了缩。
所幸那宫女也许只是想到赐缢殉葬的事,心有余悸,又或者是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清梁上动静,正当方祈犹豫着要不要打算换个角落待待,再不济直接飘出门时,却听另一个面上涂粉的宫女突然轻哼一声,却是让那脸尖宫女的视线重新回到桌边,没喊也没吭。
那涂粉的宫女本是梁太妃身边侍奉的下人,梁太妃死后被发配到这冷宫来,揣着一肚子旧闻八卦,也正憋得慌。
她一声轻哼,成功将其他人的视线吸引到她身上,这才摘下发上仅剩的那枚银簪,一边慢条斯理地剔指甲,一边不屑地透露出她当年了解的真相:“什么哀痛早产,什么最得宠爱,都是瞎说。明明是那齐妃与人私通怀孕,还弄丢了先帝赐下的玲珑锁。那日先帝得知此事,正要拿她问话,却不想心疾突发,竟直接去了。齐妃惊慌之下小产发疯,还是今上心善,登基大赦天下、宽宥后宫,这才饶她不死罢了!”
“齐妃私通?我怎么没听说?还有那玲珑锁,可是内里藏有一枚佛祖舍利,先帝专赐给齐妃佑她腹中胎儿的舍利玲珑锁?”
“哼,这可是梁太妃当年亲口告诉我的,我骗你作甚?”
“玲珑锁,可是先太后在时派人找过的那枚玲珑锁?听说是个稀罕玩意,也不知找到了没有,那里面藏的可是一枚佛骨啊……”
这几个宫女中有信佛之人,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佛祖身上。方祈听不懂这些佛骨舍利的传说,有关齐太妃的事也知晓了个大概,他索性不在此间听这几个长舌妇继续闲聊,而是运起轻功,像来时一样如云般悄无声息地飘出偏殿。
腾云驾雾的“孙大圣”手搭凉棚,眯着眼打量日头。此时距沈孟虞出宫尚还有一个时辰,大圣想了想,没有着急着赶回掖庭宫外与竹素等人汇合,而是脚下一转,先往那北边隐隐传来数声嘈杂的宫室飘去。
方祈离得越近,传到他耳中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在那周姑姑愤怒拔高的呵斥声及小宫女惊慌失措的劝阻声里,还断断续续地掺杂着一个锐利的女声。
那女声声调之尖刻,不啻于将一张古琴放到无知幼童面前,任他用力拉弦,无章乱拨,听得方祈心中悚然,头皮发麻,简直想挥挥手就此别过,不趟这摊浑水。
正在他躲在廊下踌躇,思考着着是进是退、要不要下次耳朵里塞几团布再过来偷人时,紧闭的宫殿大门却突然被人从内里推开,朱漆纷落,带出一片蕴积着腐朽味的灰尘。
“陛下!……救我!”
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踉踉跄跄地从里面爬出来,女子拼命用她枯瘦的双手扒拉着门上的雕花,想要将手嵌进去,方便借力。
然而被人有意修短的指甲根本抠不住缝隙,那女子努力数次,终究以失败告终,整个人才堪堪从门里露出半截身子,就再度被殿里的人捉了回去。
阶上灿烂的秋光被隔绝在殿外,殿内周姑姑暴怒的喝骂声又抬高了不少,几乎能与那送丧时吹的唢呐相媲美,直接将那女子越来越弱的哭喊声压了下去。
方祈的视线还停留在那轰然阖上的冷宫大门上。他呆呆地看着那一道道精致雕花间几乎淡得看不出印子的抓痕,只觉得齐太妃凄厉绝望的身影还停在他眼前,模糊的面目下,似有万千说不得道不明的痛苦与挣扎。
疯妃?先帝之死?因先帝之死而败落的沈家?因沈孟虞被毒杀的林娘子……
方祈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座似乎藏匿了无数秘密的宫殿,从不为红尘俗事烦扰的心头,突然被一个偌大的疑问填满。
沈孟虞究竟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第六章 提到的偷人主线【捂脸】终于主线又出来了!
架空世界不仅会有西游记……还会有【】【】向经典致敬。
第19章 雨不终日
“我究竟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
虽说金陵的秋日向来是一年中最好时节,然而哪怕一月中有二十九日都是晴空万里,然而到了第三十日,也往往逃不过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影子。
沈孟虞带着方祈从东宫出来时还是艳阳高悬,一星两点的雨丝自他们经过承天门时开始落下,等到沈安架着马车行至靠近太庙的盐市口时,瓢泼大雨彷如天河倾泻,噼里啪啦地落在长街上、瓦檐上、男女老少的油纸伞上,还有来来往往的马车顶上,足以将世间一切纷纷扰扰的嘈杂侵蚀殆尽,令其只能在一方方狭窄的天地内窃窃私语,再传不到更多人耳中。
沈孟虞端坐在马车中,静听风雨,闭目养神。对于方祈刚才问他的那个问题,他沉吟许久,只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对于他这个答案,方祈难得静下心沉思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又坚定地摇摇头,一针见血地点出沈孟虞真正的意图。
“我想入宫盗宝,然而你不是,”少年书读的少,但这并不妨碍他拥有一双通透澄明的眼睛,能够看清楚被乌云藏在背后的太阳,“你要窃的不是宝,而是国,对不对?”
沈孟虞睁开眼。
车外风雨如晦,车内阴影随形。他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气中抬起头,双眼对上少年洞悉一切却依旧干净如初的眸子,不躲不闪,不避不让。
“对,”事到如今,再瞒下去也并无意义,沈孟虞缓缓开口,大方承认,“昔年先帝于停霭宫中骤然驾崩,最后见的人,就是齐太妃。我怀疑先帝之死另有隐情,今上得位不正,这些年一直都在奔波调查,之所以托你偷人,也是想要确认证据。”
“原来是这样……”少年问出答案,点点头。他回忆了一下今日在冷宫中见到的那一幕,只有一处不解,“可是那齐太妃已然疯癫,你确信能问出什么?”
“你又怎知她是真疯还是假疯?”沈孟虞早从杜姑姑手里得到过不少线索,对此不做评判。
竟是这样?方祈暗暗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没有继续发问,而是掀开车帘,将视线转向车外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沈孟虞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祈,他只见这平日里最聒噪的少年此刻听了自己的解释,脸上神情淡定,仿佛只是听了个稀松平常的八卦,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我要窃国,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方祈伸手接住几丝无色透明的雨珠,还有一瓣被狂风拂落的深苍色树叶,他斜睨沈孟虞一眼,有些奇怪地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不是你先前教过我的吗?因为皇帝有错,你要谋反,这不也是很正常吗?”
沈孟虞认真地看着他一番动作,心底对他这般淡定的态度既觉荒谬,又隐隐生出一丝羡慕。
他故意刺激方祈:“我欲行窃国之事,颠覆四野,重立朝纲,或有甚者,兵戈战乱,祸及百姓。你身为盗圣后人,本该行侠仗义,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所行所为,不阻不拦,甚至还助纣为虐吗?”
方祈正在把玩那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他抖抖树叶上的水珠,趴在窗边用力一吹,将其吹到一个恰好从马车边经过的路人伞顶。
他静静注视着那片叶子瑟瑟发抖地攀附在纸伞一角,与伞的主人并肩远去,消失在数名行色匆匆的路人之间,方才回头解释。
“你说错了,”少年眼眸清亮,一言一行发自肺腑,坚定不移,“我帮你偷人,不杀不害,只是兑现承诺,说到做到而已,算不得助纣为虐。”
“每个人的寿数都是有限的,老天说了算。今日我不帮你偷人谋反,明日或也有山崩地动、洪灾火患,我又不是什么神仙佛祖,救不得天下众生,那也只能看见一个救一个,救不了的,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方祈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自成逻辑,沈孟虞听在耳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