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沈孟虞不动声色地抬手拦下那宫婢的动作,端出一个遗憾的笑容:“娘子美意,在下心领。然在下受过居士戒,沾不得酒,娘子可有酥酪为替?”
那宫婢手臂被沈孟虞虚虚一扶,颊边胭脂更艳。
她抿了抿唇,抬起头时,脸色略有些为难:“这……陛下吩咐了,戌时一刻先上桂花酿,戌时六刻再上沸雪汤,刻下杜姑姑正带人在西配殿中准备呢。少傅若是想吃,怕得是要耐心多候些时辰。”
“那在下就再等等好了,多谢娘子告知。”
沈孟虞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唇边笑意又加深了些。那宫婢沉溺在他的笑容里,正怔忪间,冷不防臂间挽着的披帛被风一吹,轻飘飘地落在他们二人脚边。
沈孟虞的视线随着那披帛起落,落到红线毯上。
他见那宫婢还在发呆,遂做个好人,主动将银壶放进盘中,又顺带着微微躬身,弯腰拾起披帛。
只是在他直起腰的前一刻,他猛然察觉有一道阴鸷的视线正从他身上掠过,然而等到他再抬起头时,眼前所见的,依旧是那个觥筹交错、醉生梦死的中秋宫宴。
许是自己心不在此,杯弓蛇影了吧。
送走那名羞赧的宫婢,沈孟虞默默端起面前已经空了的茶杯,眼光在殿上逡巡一圈,没发觉什么异样。
只是那不辨敌友的一眼令他心中不安,他正犹豫着不要站起来、先借故出殿一趟透透风时,忽听得殿门方向传来数声惊呼,骤然响起的嘈杂将他的动作定在原地。
谢宣,也就是谢国舅、谢贵妃的哥哥正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在他身后,沈孟虞之前见过的两个小内侍端着那一株玉树,正小心翼翼地挪步进来,沿着铺设红线毯的殿中一路行到丹陛之下,献于当今圣上眼前。
“臣近日得一宝树,可匹金谷珊瑚。时维秋夕,桂落月中,臣思人间草木终将摇落,遂奉之于陛下,可朝夕相伴,永葆光华。”
玉树仿佛带着月色,被人从殿外的婆娑桂树间移进殿中。四壁镶嵌的明珠不如它精致,梁上高挂的宫灯不如它生动,繁密的花影在琉璃枝间悄悄嗡动,绽露新颜,流光璨璨,似有暗香轻浮。
这株玉树甫一出现,就俘获了殿中所有人的视线。众人皆被这难得一见的珍玩惊艳,屏声敛气地待在原地,而这份安静,更是在谢国舅说完这一席话后达到顶峰。
谢宣这一重“惊喜”未经通禀,来得太过突然,龙椅上的帝王本在与身后的谢贵妃说话,只是他的话才说了一半,突然被人打断,萧赞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他盯着那流光溢彩的玉树看了半天,方才抬抬手,示意谢宣起身。
萧赞道:“卿之美意,寡人心领。此树精美,实乃世所罕见,不知是国舅从何处寻得的宝贝?”
谢宣捋了捋颌下的那一缕美髯须,笑道:“回陛下,此树非臣所寻,只是臣的一位世交巨贾日前登门,赠予臣的礼物。臣观其华丽,不敢藏私,遂献于陛下,也请我朝中文武,一同观赏此巧夺天工之物,应时应景。”
“巨贾?国舅还真是交游广阔,”萧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开口时却是推拒,“既是国舅挚友拳拳心意,寡人又怎好横刀夺爱,还请国舅将此礼收回,一个小小中秋宴,毋需如此破费。”
“这……”
谢宣献上玉树,本是志得意满地等着皇帝恩赏,谁料萧赞竟是这般婉转辞谢的态度,登时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
与此同时,身后文武百官投来的视线也如同火烧在背,燎得他是进退两难,只能尴尬地立在殿中捋着髯须,绞尽脑汁地思索对策。
谢宣额角冷汗涔涔,佝偻着身子杵在丹陛下,倒是无端让其他臣子看笑话。
谢贵妃坐在帘后,她看着自家哥哥这般不争气的模样,银牙暗咬,心生一计,索性出言帮他解围,祸水东引。
她偏头看了静坐在萧赞另一边、只看着萧悦方向的陈皇后一眼,故意笑吟吟地抬高声音:“大兄怎么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是这紫微殿中已有一株玉树。你这株玉树只是凡品,又怎么比得过人家一门三父子,尽是生于庭阶的芝兰秀蕙?”
说罢,她凤目微挑,眼风有意无意扫过沈孟虞所在的位置,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玉树生琼林,沈孟虞昔年曾在琼林宴上被萧赞钦点太子少傅,宴散后,琼林少傅一名不知怎的流传开来,旁人背后提起沈孟虞,常以此为代称。
沈孟虞听着萧赞当庭驳斥谢宣的面子,本只打算默默坐在位上,冷眼看个热闹。
谁料这本是由谢宣燃起的一把火,最后竟烧到了他头上。此时殿中一应臣子的目光俱都落在他身上,他也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只得从席上站起来,打算自谦一句,也好别过话头。
谁料他还没抬手作揖,坐在龙椅上久未出声的萧赞突然开口,虽只寥寥数言,个中内容却令他悚然一惊,手脚发麻,僵在原地。
萧赞目光沉沉,若有所思地看着殿中长身玉立的青年:“芝兰玉树……那也只有沈家堪当此名。寡人听闻沈卿二弟高中乡试亚元,今日入了金陵,可有此事?”
众目睽睽之下,沈孟虞无法否认事实,只能前趋几步,向龙椅方向叩拜:“回陛下,确有此事。”
萧赞抬手招了招身后服侍的大公公,眉头一松,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来:“你们兄弟二人暌违数载,理当共度佳节,那寡人也不好意思多留沈卿了。何会,去御膳房多拿几样糕点小馔给沈卿,沈卿是居士,记得勿沾荤腥。”
萧赞为何突然逼着他出宫?
沈孟虞立在殿中,垂着头,飞快地在心里回顾了一遍自己今日的表现,没发现什么异样。
就在他试图再用言语拖延一下,请求萧赞允许他迟些出宫时,却忽然察觉不久前那道阴鸷的视线再度落到他身上。
而这一次,那视线的主人仿佛也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这样直白地、冷漠地盯着他,不动如山。
他眼角的余光顺着那道视线瞟过去,只见谢勤之就坐在他左边不远处位置,正阴测测地注视着他。
见沈孟虞发现了自己的窥视,谢勤之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他举起手中盛满桂花清酿的玉杯,也不管是否有人共饮,只对着沈孟虞遥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饮而尽。
竟然是谢勤之……沈孟虞的一颗心渐渐凉了下去。
谢勤之两度看到他与宫中婢子往来,又知晓沈仲禹乡试中举一事,他心怀怨气,特意借谢贵妃这个姨母之嘴,将这些事捅到皇帝面前,至于这其中添油加醋的内情,怕是已经引得萧赞猜疑,故才会突兀地命他出宫。
明白过来一切的沈孟虞只能在心底苦笑,他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谢勤之的气量。然而就是这一处无心之失,导致的结果却足以打乱他后续所有的计划。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今日不仅与杜姑姑缘悭一面,还有接应方祈……
一想起刻下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方祈,沈孟虞的心中又是一紧。他抿了抿唇,默默地又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试图再慢一点,拖延他不可能再继续拖延下去的时间。
“臣谢陛下圣恩。”
沈孟虞从丹陛下折返时,两侧的臣子们已压不住他们窃窃私语的交谈声,紫微殿中再度热闹起来,只是这一番推杯换盏的热闹中,却再无他沈孟虞的立锥之地。
就在他正站在殿门口,从一位小内侍手里接过食盒时,一名男子忽然从殿外跨进来。
他手中拎着壶桂花酿,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伸长了脖子抬头回望夜空。他贪婪地看着头顶的那一轮冷月,没留心殿内动静,不提防与沈孟虞撞个满怀,壶中醴泉仿如银河倒悬,芳香扑鼻的酒酿化作珍珠,尽数落到沈孟虞身上,将他的长衫侧摆从头浇到尾,连下面的薄靴也不放过。
“诶,沈少傅,对不住对不住,你这步子也太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