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 第45章

沈姝也没把他当外人,抬手接过雪梅糖就往嘴里送:“哇,真的吗?我尝尝看……好吃!方大哥我还要!”

究竟谁才是暌违多日的兄妹啊?沈孟虞无奈。

虽然他已猜到方祈与沈姝性子相仿,这二人定然十分投契,然而他没料到的是,这才堪堪见了一面,这二人竟就这么自然而然开始谈天说地,比生在同一屋檐下、却被迫在幼时就分离的兄妹还要亲密。

不过这样的亲密,对他们二人来说,也都是头一次吧?

他静静看着幼妹天真烂漫的笑脸,心中既羞愧,又莫名松了口气。

那边方祈为了讨好他这个新认的妹妹,不仅拿出零嘴,甚至还从自己的小荷囊中掏出一块皮影出来,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蹲,看上去竟打算就地铺开阵仗,操腔说书。

沈孟虞从殷勤的艄公手里接过缰绳和包袱,颔首道谢,余光瞟到牌坊下几位听到消息、正向渡口这边行来的叔伯,心念一动,赶在方祈身份还未被叫破之前,先一步把人支开。

“阿姝,”他走过去在沈姝头顶轻轻拍了两下,柔声询问,“我与族长尚有些琐事要谈,你既然与方大哥投契,那便由你先带着他在城中转上一圈,你可愿意?”

沈姝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方祈手中的仙女皮影,兀地被沈孟虞一拍,回过神来。

兄长有事,妹子服其劳。她眨眨眼,听出沈孟虞话中喊他们回避的意思,遂乖巧地从地上站起来来,拽起方祈就走:“嗯,包在我身上!那大兄你记得帮我和二婶婶说一声,我带方大哥去看社戏,就不用给我们备饭了!”

“好,记得莫要折腾太晚了。”

“大兄你就放心吧!”沈姝高声应道,转头又和方祈说话,“你也怕水是吗?没事,我也怕。你且放心,我们不走水路,我知道有座桥……”

沈姝身为地主,熟悉吴兴各种门路交通,拉着方祈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沈孟虞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他知方祈心性武功,倒也没有过分担心。

那边沈孟虞的族叔沈唐几人已行到渡口。沈唐一家为沈氏嫡系二房,昔年他的兄长沈尧在京中掌权,他留在吴兴,协助族长接管族中事务,倒未受多少波及。如今族长沈屏桉年事已高,族中大事小事常托他自行处理,算得上半个吴兴沈氏的当家人。

身为当家人,祖宗祠堂的祭祀事宜大都由他筹备。沈唐对这沈家历代先祖的画像可谓是熟得不能再熟。他方才遥遥看见沈孟虞身后跟着名少年,模样似乎有点熟悉,只是还未到近前仔细打量,人却跑了,此时只能把疑惑的视线投到沈孟虞身上。

旁边已有会看眼色的下人主动帮着牵马拿包袱,沈孟虞卸去一身负累,长身作揖,恭恭敬敬地与家中长辈见礼。

“小侄淹留金陵日久,三载未归吴兴。此番不告而还,若是叨扰,还望各位叔伯见谅。”

他此番因方祈身份一事回吴兴,未及提前送信,此时哪怕面对亲人,话里多多少少仍带上几分歉意,腰杆几近半折。

沈唐无奈地将这个太过谦卑守礼的侄儿扶起来,有意探问:“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客气。此番你突然回来,可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方才那一位……”

“京中并无什么大事,只是侄儿有一事,唯有回吴兴才能解惑,”沈孟虞从善如流地直起身,对上叔父探究的眼神,轻轻颔首,“方才那一位,乃是我几个月前结识的一位小友,名唤方祈。想来叔父也应察觉,方小郎的容貌与我族中一人略有几分相似,小侄此番回乡,便是想请叔父帮忙,查明他的身份。”

“小侄怀疑,他或许是我沈家流落在外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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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你这么说,他确实有可能是我沈家子弟。”

“十七年前,先帝驾崩,今上登基后重整朝纲,启用亲信,其中杀鸡儆猴的一刀,就落在与我沈家关系密切的陇国公身上,诬他族中有人谋逆之心,全族流放。那时我沈氏一族为避风头,除了你爹和几位受太后倚重的臣子外,其他在外出仕的族人皆主动上表辞官,还归吴兴,不群不党,以证清白。”

“那时也真是乱,光从金陵到吴兴的路上,家中便有不少下人趁乱逃走,你三叔公的一名侍妾那时也不慎与家人失散,至今下落不明。至于其他族人,从幽州、从巴州、从南越各地还归,天遥路远的,兴许也走丢了不少人。”

“当年老族长身体尚康建,事必躬亲,我跟在他身后,也就是帮忙跑跑腿罢了。那时留在吴兴的族人不多,都忙得不可开交,没那闲功夫去管这些琐事,还是一年后才着人对着族谱清点,重新将每家每户的人口登记在册,至于这其中是否有所遗落,我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查清楚,你且莫急。”

“这样吧,我先带你去请示老族长,让他允你先去宗祠把怀安侯的画像拿出来,好生比对一番。”

“这幅画像先前一直供在金陵,这十来年间,也只有我们嫡系一支会在年节时挂起来参拜,见过的人不多。”

“你既然想要等方小郎身份确认后再带他认祖归宗,那我会交代下去,让见过怀安侯画像之人在他面前保持沉默,不会轻易将此事传出去的,这一点,你且放心。”

“若是真有人这般狠心,做出有辱门风的弃子之事,我沈氏一族定会将此人揪出来,追究到底,严惩不贷!”

“多谢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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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宗祠位于横山半山腰处,与沈家大宅尚有一段距离。秋来日短,夜露侵寒,此时不是年节,宗祠内寒鸦暂住,一片清冷,唯有放在前进廊下的一盏灯笼透着微光,昭示着此刻尚有人迹涉足,并未被人遗忘在人间。

沈孟虞站在中进的修德堂中,手里捧着一匣刚从一壁藏本中取出的画卷。他一边思索着白日里叔父沈唐讲述的沈家旧事,一边从袖里掏出一片已上了年头的锈绿铜钥,对准锁眼插了进去。

适配的簧片与机关短兵相接,咔哒一声,胜负立分。供桌上燃起的膏烛仿佛被这一声巨响惊动,原本蹿直的火焰忽然瑟瑟发抖地摇摆了了几下,明明灭灭间,将沈孟虞映在地上的影子也照得模糊起来。

沈孟虞打开画匣,按照每卷画轴上丝绦系着的玉牌找到怀安县侯的那一副肖像。他从匣子底部取出那一卷画轴,匣中玉牌碰撞,带出一串叮咚脆响。

这声音寂寞地回旋在堂中,又飘散向堂外,惊得几只栖息在银杏树上的寒鸦恹恹睁眼,应和似的也发出几声嘶哑的哀鸣。

银杏叶落得无声无息,秘密解开得亦是无声无息。

沈孟虞在看到画中人的那一刻,只觉得胸中一窒,就连呼吸也慢下半分。

他定定注视着画上少年被墨笔勾勒出的盈盈笑眼,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是酸楚,是可怜,是不甘,是愤怒。这些情绪就好像无数埋藏在河水之下的碎石,平时从不显山露水,然只要有波澜起伏,人站在舟中无处攀援,只要摔倒,就会被碎石尖尖的棱角割得遍体鳞伤。

他们沈家的人曾经为大平付出过这么多,为何如今还会落到这般难堪的下场?叔祖因后宫争斗付出性命,父亲因前朝党争背负恶名,便是他如今身在帝京,少傅一名看似显赫,又有谁知道赐下这名之人背后是何等险恶用心?

他想助沈家再起,想为父亲正名,想让自己一身所学能得尽用,这些都是他本应得到的。

他想争,他能争,他必须要争!

“叔祖,若方祈真是我沈氏族人,我能把他牵入局中吗?”

一滴水落在画卷的左上角,在泛黄的宣纸上印出一枚新章。画中被迫停留在十五岁的少年不答,只是依旧睁着他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看着沈孟虞,双唇微张,仿佛在做一个应允的承诺。

新印未染朱砂,终究消弭成一道淡淡的水痕,沈孟虞不知道自己盯着这幅画看了多久,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水痕出现又消失,最后融入原本的黯淡纸色,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不着他求,尽由心造。沈孟虞将画轴卷好放进匣中,闭上眼双手合十,心中有了答案。

“多谢。”

“咔啦”一声响,祠堂右壁的一扇窗突然被人从外推开。窗外的风还未及吹起沈孟虞衣角,方祈的声音却比那风还要快上一步,轻快地落进他耳中。

“你在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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