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 第47章

“我满意,”沈孟虞淡淡颔首,他胸中憋着一口气,没有注意到方祈的僵硬,只是打定主意要在今夜把旧事说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方祈躲不开他,又不敢乱动,只能悄悄从披风里伸出一只手,扒拉着阶下的枯草,绞尽脑汁地想问题:“你让我想想……既然皇帝有意打压你们沈家,那为何他还要封你为太子少傅、去教他的儿子呢?”

方祈心性单纯,看上去不解世事,然他对问题的敏锐捕捉却往往出乎沈孟虞意料,向来直切要害。

沈孟虞没想到方祈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听出有关他的问题,那些先人旧事他能毫无障碍地提起,是因为那终究是旁人的事,然而对于自己身上的疑团,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是捧杀。”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关于宗祠的描写有参考百度百科“宗祠”条目中“龙川胡氏宗祠”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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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章差不多就是全文的一半了,虽然手里剩下的存稿寥寥无几,但是回头一看这一个月来的成绩,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啊。

感谢大家在茫茫人海中匀出时间,愿意听我讲这个故事,这个号会一直一直写下去的,如果大家喜欢的话,也可以点个作者收藏哟~

第34章 琼林少傅

承平十二年,四月,春冰乍融,春丽四野,封冻一冬的琼林玉树抖抖肩上落雪,初发新芽,芳甸铺开的杏花李花含苞待放,粉面微露,自大江南北涌入帝京的莘莘学子齐聚宫中少微殿前,静候殿试开场。

宫墙边上栽植的一排春柳新近才开始抽条,本不该有落叶。一名身着青衫的士子避开旁人,独自站在柳树下,他轻轻抬手,接住一片与春日格格不入的柳叶,撇开叶上露水,百无聊赖地卷了卷,凑到唇边,吹出一声清脆的笛音。

也是雏凤当鸣的时候了。

耳畔鼓声忽地一响,一队内侍手捧皇帝圣旨,自殿内小步而出,前来殿前宣召。已经通过会试、取得新科进士身份的学子们汲汲上前,鱼贯进殿,那青衫士子见状,也只得将柳叶收进怀中,与身边的普通士子们一道踏进殿内。

排座,列席,启卷,执笔。钟敲三下,淋漓胸臆尽付纸间,因果不论且凭天断。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郎君钟林毓秀,一表人才,也只有您才当得起这探花一名啊。”

“皇使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

“重华,你今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想必放勋兄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多谢林世伯提携指点,重华替先父感念世伯恩德。”

“不必不必,你的文名世人皆知,若不中举才是异事。陛下心胸宽广,此番不计前嫌,点你为三甲,想必你们沈家重归金陵,也是指日可待。”

“承世伯吉言,但愿如此。”

少年想象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他坐在满园栋梁之间,手握金杯,头簪杏花,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宴上宫人唱名,只待那“沈”字一出,便要抛下酒杯,飞奔上前,执三叩九拜的大礼,跪谢天恩浩荡。

“传一甲探花吴兴沈孟虞近前问话。”

“草民在!”

少年终究是少年,即使他曾在乳娘襁褓中就见过四境来朝的仪仗,曾在蹒跚学步时就见过旌旗蔽日的车马,曾在总角之宴上见过无数皇亲国戚、便是连天子的龙须都曾摸过一把,此时此刻,他仍旧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在新帝面前屈膝下拜,五体投地。

这是他为沈家、为父亲正名的大好时机!

“草民沈孟虞参见陛下。草民恳请……”

“沈探花,”座上的帝王悠悠开口,双目微眯,直截了当地打断少年,“探花不愧是昔日金陵城中有名的神童,尚未弱冠便赴京应考,一鸣惊人,真是了不得。”

“草民承蒙陛下圣恩,荣膺探花之名,列位群英,惶恐至极。草民此番……”

“既是这般少年天才,让你去翰林院编书修史倒是可惜了。说来也巧,皇后常在寡人耳边念叨,说是太子东宫三孤缺位,尚需一位贤才教谕太子,寡人看着探花倒是很适合,不知探花意下如何?”

“这……草民粗质陋容,资历尚浅,怕是……”

“粗质陋容?”听闻少年自谦,萧赞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他一手拍在椅身雕刻的龙头上,只拿那一双藏在珠旒之后的鹰眼环视四周,“若探花是粗质陋容,那在座诸君怕都是顽石一块了!寡人行科举,要的可是能治国理政的良材,要这粗粝不堪的顽石作甚?”

“草民并非此意!”

少年的话中之意被皇帝误解,登时有些惊慌,然而他刚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身后的座中的同榜士子中已有人先一步投身跪地,大呼喊冤。

“陛下明鉴,沈探花此言不实!探花珠玉在前,才华美仪如天心皓月,我等腐草之萤,虽不如明珠耀眼,亦愿以一身微光,照亮四野。但求陛下赐我等些末机缘,为我大平河清海晏,肝脑涂地!”

“草民求陛下明鉴!”

“草民求陛下明辨!”

“草民……”

自己不过是谦虚了一句,却被推至风口浪尖,架在烈火上灼烧。少年遗世独立地跪在最前头,这些士子明明离他这般近,他与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被帝王捧得太高,乃至引起众怒,他可以想见的是,在这些如刈麦倒伏的乌压压人头中,早已无一人是友,乃至数十人成仇,只因帝王一言。

只因帝王一言。

原来……是自己太天真了吗?

鬓边的杏花不知何时已经落下,还未完全绽开的花朵委顿于五色丝线织成的茵褥间,惨淡苍白的花瓣被揉皱一角,孤零零的模样就好似殿前跪着的少年,美则美矣,了无生机。

沈孟虞已记不得他当时是如何叩头拜谢萧赞敕封他为太子少傅的旨意,又是如何捧着御赐的革带玉钩回到席间,迎接来自邻座旁人的冷嘲热讽、漠然以对。

那一张纸糊的太子少傅身份,就如同天牢内精铁浇注的锁枷,紧紧缚住他的手脚口舌,便是连一分喘息的机会也不曾给予他。

太子少傅,从三品,无需参加朝会,亦无需与朝中仕宦往来,断绝交游。

公主驸马,正四品,不得参知政事,只能在公主府做低伏小,碌碌此生。

新帝他竟忌讳沈家如此之深,乃至于甘愿将他一名沈氏后人捧至高位,再用四面不透风的牢笼锁死沈家在朝中上位的可能。面对这般苦心孤诣的帝王,沈孟虞只觉得自己先前所怀抱的希望,在这一日,都成了一个笑话。

帝王之心不可测,那他也只能抛弃一切丈量深度的码尺,转向刀锋利刃,竭尽所能地挖出这背后藏匿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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