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通透如你,竟也有困惑之时,”白度整理好佛前的香火清供,在另一张蒲团上坐下,他熟知沈孟虞不求人只求己的性子,对他这般迷茫的样子也有几分诧异,“能在如此关头令你远离帝京,选择上山问佛,是你眼下最看重之事?”
“我眼下最看重之事?”沈孟虞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苦笑摇头,“非也,此事本该是我今生最无意多顾之事,只是有我最看重的一人,却偏偏要拿此事来问我。”
他于蒲团上再次顿首,只闭着眼,将内心所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一气坦白出来:“佛祖在上,弟子不敢妄语。弟子今日有所感,忽觉己身对一男子动心,此情源出五脏,充盈六腑,游于胸臆,通贯灵台,若摒弃驱离,则心中痛楚,尤甚体肤,若耽于其间,则有违前誓,危殆后人。敢问我佛慈悲,可能开解弟子一二,教导弟子究竟该如何抉择?”
出家人本不管俗务,然而清凉寺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一多,即便像白度禅师这样只是偶尔下山做做法事者,也免不得要在红尘中浸淫往来,历世情百态,懂爱恨情仇。
白度手中转折佛珠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佛法高深的禅师在听到沈孟虞这番惊世骇俗的剖白后,没有大惊失色,亦没有急言劝阻,他只是目含怜悯地看着眼前长拜不起的青年,半晌后默念一声佛号,出手将人扶起。
“男子相恋,从来不容于世,然爱欲本出天然,随心而动,便是佛祖也无法阻你所行之道,此事全凭你一人抉择,” 白度道,“你说的那最看重之人,可是先前曾与你来过寺中的方小友?”
沈孟虞没想到白度一语点明方祈身份,诧异抬头:“禅师如何知晓?”
白度道:“那孩子眼神澄澈,心思透彻,他一心为你,如何看不出来?”
白度与季云崔的话如出一辙,直指事实真相,这些话在沈孟虞耳中浮浮沉沉,回响不断,他的心头却仿佛被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压住,在无限清明间涌现出几分模糊的苦涩来。
他瞒了方祈那么多事,还在一直利用方祈,他……他如何配得上方祈这般纯挚的心意?
沈孟虞神思恍惚地跪在蒲团上,久久不曾发话,白度禅师亦没有多言,只静静陪在一旁。他虽不清楚沈孟虞近日又与方祈经历过何事,但联想到沈孟虞先前告诉过他的计划,他约略猜出一些端倪,也知此事只能靠沈孟虞一人想明白,无人能帮得了他。
外头天色已晚,空中浓云密布,眼见着先前点燃的几道烛光越来越暗,已不能照亮佛堂四角,白度禅师稍稍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脚踝,起身又多燃起数支膏烛。
他放下烛剪,向保持着跪坐姿势一动不动半个多时辰的沈孟虞道:“今夜我会交代其他僧人,让他们不要靠近这处佛堂,我先去为你弄些斋饭回来,你安心留在此处冥思便是。”
然而等到他带着斋饭回来,却见沈孟虞还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了悟的僧人垂眸悯然一叹,放下手中一应杂物,悄然关门离开。
白度禅师来回之间的动静沈孟虞隐有察觉,只是他眼前理智与情感交错的迷雾重重叠叠,光是想在这雾中寻找一条出路已要用上十成心力,实在分不出更多神思去回应旁人。
他该怎么做?
佛堂外日月流转,风雪交加,沈孟虞跪坐堂中,对人间一切声色变化毫无所觉,他只是回忆着自当年沈家落败后自己为重振门楣做出的一步步努力,还有这数月来与方祈相处时的一处处细节,心中的誓言,口中的承诺,真真假假的谎话,乃至于每一次唇舌交锋间故意的打趣,一分一毫,都不曾放过。
随着回忆堆叠,将一寸寸光阴拉成尺丈,连缀成幕,沈孟虞蹙起的眉峰越来越舒展,待到红烛燃尽,晴冬第一缕暖阳透过窗纸涌进佛堂时,光明之下,他的唇角已不自觉地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古刹一夜听风雪,天地未改,唯心已变。
“禅师,我欲从心。”
在门前苍松被昨夜新雪折断第一枝松枝时,沈孟虞叩响了白度禅师的精舍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想破脑袋才想出来的坦白……
有关佛法从心的那个心,只做个人理解,不等同于佛教中的心。
第63章 山雨欲来
沈孟虞昔日上清凉寺请求皈依佛祖时,曾言除为父鸣冤、助沈氏一族东山再起外,其余万般,只如云烟过眼,一切索然,故白度禅师虽有心劝他勿要如此早下定论,却最终拗不过他态度坚决,只能依他所求授他居士戒。
受了居士戒后的沈孟虞抛却一切眼色耳声,一言一行更像佛门清修苦行僧,为自己定下诸多规矩,不越雷池一步,亦不看池外风景一眼。白度禅师看着沈孟虞佛法愈发精进,只是身上的烟火气越来越淡,真心渐渐隐去,他身为长辈无法劝阻,也只能惋惜。
所幸,就在沈孟虞即将放下一切前,还有方祈突然出现,将他拉回人间。
“……昔日我曾因他的身份特殊,隐瞒颇多,甚至于有利用之嫌,这是我做错了。即使他无心于此,我也应将一切真相告诉他,让他自己做出选择。他想做什么,我陪他做,他想要什么,我帮他夺,哪怕他会因我的欺瞒恨我气我,我亦无怨无悔。”
白度禅师听着沈孟虞将他和方祈相识的经历娓娓道来,直言自己愿听从心声指引,重归烟火表白心迹时,只觉得百感交集。
“先师德韶曾言,佛法现成,一切具足,古人道‘圆同太虚,无欠无余’是也。无论立于片瓦星颗砾之间,抑或红尘青山之外,随处即可开悟,”他叹息着道,“如今你能在人间世觅得自己此生所求,认清本心,佛祖也当含笑。”
“你既然已经悟了,那此处便不是你长留之所,我送你下山吧。”
说罢,白度禅师施施然站起身,只向沈孟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勿要耽搁,早日还归才是。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且慢!”
方无道气势汹汹地推开精舍大门,大刀金马地用身体堵在门口,一副不打算放人的模样。
沈孟虞惊讶地看着凭空出现的方无道,还有些发愣:“盗圣前辈,您为何会在这里?”
方无道当日被沈孟虞以方祈的身世威胁,一再退让,最终只守住一年只偷一样宝贝的底线,即使对沈孟虞这拐带自家小徒儿的狐狸精恨得牙痒痒,也只能约定在明年开年后入宫偷人,帮助他澄清当年真相。
只是他不喜金陵城中乌烟瘴气,遂在和方祈打了声招呼后就来清凉寺里寻故友玄镜下棋,一待就是数日。没成想今日他晨起在寺中练习轻功身法,竟发现沈孟虞也上了山,还在白度禅师面前亲口坦白心迹,他在屋外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墙角,心中对沈孟虞的印象改观不少,这才忍不住从阴影里跳出来堵人。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方无道挑眉,只反手关门,将二人又推回屋中,“我先前只答应过你年后再帮你入宫偷人,如今离新年还差几日,我就是在千里之外也不算违约,你小子凭什么管我?”
说罢他忽然顿了一下,脸色一变的他箭步上前,直接出手揪住沈孟虞衣领:“不对,你是真打算将一切告诉他,包括他的身世?你不是答应过……”
沈孟虞反应不及,被抓个正着,一旁白度禅师见势不对,正打算上来劝说两句,分开他们二人,却见沈孟虞只是迎着方无道愤怒的视线抬头,眼中虽有歉意,却意外地闪烁着更加坚定的光芒。
“对不住前辈,此事是我食言,但方祈他有权知道所有真相,”沈孟虞道,“前辈您是世外高人,俗世里王侯将相在您眼中不过尔尔,您教给方祈的,也一直都是这样的道理。故前辈您之所以不愿告诉方祈昔年真相,并非是因这天差地别的身份,而是怕他一夕之间知晓自己曾被生母那般狠心地抛弃,备受打击,从此留下阴影对吗?”
方无道上无父母,下无妻子,身边只收了方祈一个徒弟,对于自家小徒儿,即使表面上一脸嫌弃,心里还是护着宠着,只恨不得他远离一切腌臜事,平安快活地过完一生。
他将沈孟虞开头的一番吹捧收进耳中,却只是手上放开沈孟虞衣领,沉沉脸色未变:“你既然都知道,那为何还要这样做?”
沈孟虞理好襟口,从容道:“因为您错了。方祈他虽单纯心善,心智却极为坚定,行事虽有些出人意料,但实则看事认人自有眼光,心思清明透彻,洒脱豁达。他有自己的处世之道,亦有自己的行事之法,足以自己承担一切。我相信他必不会为前事所累,您身为他的师父,难道不信他吗?”
他身为方祈的师父,十几年朝夕相处,对自家徒儿的了解难道还没有你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多?
方无道本想这样回顶沈孟虞一句,然而他转头一想,忽惊觉方祈这半年间身上的变化竟全都与沈孟虞有关,饶是他前一刻再怎么信心满满,此时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趁着盗圣怀疑人生的当口,沈孟虞抢身上前,试图绕过这一尊门神推门出屋。他为求通悟,在山上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此时只恨不得能在顷刻之间还归家中,将满腹心意说予方祈。
“你……你小子给我站住!”方无道憋了半晌,始终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反驳沈孟虞,他愣神中被沈孟虞捉住空隙,直到沈孟虞已拉开屋门,一脚跨出门外,他即使心有再有千不甘万不愿,也只能认输服软,回身将人拦住。
“格老子的,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说什么?”方无道骂道,“不过你就这样回去,口空无凭地告诉他身世,有谁会信?罢了罢了,我算是服气你们两个,我的名声也不要了,你跟我来,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