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道说罢气势汹汹地转身就往外走,沈孟虞听他说得严重,脚下也是一顿。他与白度禅师对视一眼,思虑再三,也只能先压下自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心,紧随其后。
他们绕过寺中星罗棋布的殿宇禅房,避开一众往来僧侣,最终行到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塔前。方无道此时再没有隐蔽身形,而是大大咧咧地上前叩开佛塔紧闭的大门,他与那守门的沙弥说了两句,确认过玄镜禅师此时正在塔中禅定,他转身招呼沈孟虞二人一句,也不说来意,只径直踏上塔中曲折盘旋的楼梯。
从来不沾俗务的玄镜禅师竟与昔年旧事也有关系?沈孟虞诧异,他转头看看白度禅师,却见白度禅师也是一脸茫然,似和他一般也是头一回知道此事。
沈孟虞心中的疑窦越滚越大,他想了想,只得跟在方无道身后拾级向上,往那愈发逼仄的塔中行去。
佛塔是住持参禅之所,并不向外人开放,此时塔内一派寂静,沈孟虞自上了楼梯上踏过,甚至能听清因足音震颤导致的木屑纷飞之声。为防火患,无人的楼层中不燃膏烛油灯,唯有从天光从楼梯拐角的高窗处射入,几经辗转,昏昏地照在生漆剥落的栏杆上,塔中的一切都泛着古旧而苍黄的色泽。
直到盗圣推开第七层佛堂的大门,强光刺目,一切豁然开朗。
“老秃驴,我来找你取回先前放在你这儿的东西。”方无道率先踏进佛堂,对一寺住持的称呼一点也不客气。
正站在窗前为净瓶换水的灰袍禅师闻声回头,在看清方无道身后跟着的沈孟虞和白度二人时他手上颤动了一下,一枝枯梅脱手而出,落在窗外。
玄镜禅师将其他几枝梅花插好,转过身来,他的脸上褪去平日严肃,只留下一副似悲似喜的神情。他双手合十,先向堂中供奉的佛像虔诚一拜,这才开口问道:“阿弥陀佛,你最终还是决定不再瞒下去了吗?”
方无道回头一指沈孟虞,摇摇头道:“你我昔日一念之差,无意中搅合进这庙堂之事时,不早就算到了会有这一天吗?无论是你佛家所说因果报应,还是我道家所言天行法度,我们装了十七年世外高人,总还是要还回去的。”
玄镜禅师默然,又过了半晌,就在沈孟虞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再进一步问清这云里雾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时,只见玄镜沉沉一叹,忽然从桌上的佛龛里取出一座用锦缎包得严严实实的四角方盒来。
锦缎揭开,露出内里包着的嵌宝莲花宝函,白度禅师眼尖,一眼认出这乃是昔日供奉佛祖舍利的鎏金银宝函。
他震惊地看着玄镜,又看看与自家师兄乃是莫逆之交的盗圣,一个荒谬的猜测到了嘴边,令他忍不住低声惊叫出来:“师兄……这不是先前送进宫的佛骨舍利宝函吗?为何会在你……你……”
白度的话没有说完,玄镜却已明白他想说什么。
他一手按在宝函顶部錾刻精美的银莲蕊心,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从不离身的宝函钥匙,他没有打开宝函,而是将钥匙放到身旁的桌上,闭眼低声解释起当年的来龙去脉:“昔年先帝盛宠齐妃,知齐妃有孕,特意从清凉寺中请了佛祖影骨一枚入宫,铸成玲珑舍利锁相赐。那时我修禅入了迷障,只道妇人不配供奉佛骨,对先帝此举心中愤愤,遂生出贪念,暗中托方兄入宫窃回舍利。”
佛家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玄镜禅师虽未亲身入宫盗窃,但万事由他而起,生出偷心,便已是破了盗戒。白度与玄镜同出一门,向来尊敬这位早早接过住持衣钵的大才师兄,然而直到十七年后,他才知原来这位看似完人的师兄背后竟还有如此隐情,万般惊骇之下他不禁后退两步,靠着身后的供桌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沈孟虞也是头一次听说玄镜禅师与盗圣昔年的合谋,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座闪着金光的莲花宝函上,沉吟片刻,转向方无道提出疑问。
沈孟虞道:“若是盗圣前辈您与禅师合谋盗宝,那为何事后未在江湖上漏出一点风声?昔日舍利失窃一事震惊朝野,引起轩然大波,宫闱流言皆称是齐妃所为,前辈您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牵连他人,又为何会让齐妃为您背这个骂名?”
沈孟虞此话问得诛心,方无道放下手中正在摆弄的梅枝,苦笑两声,赶在玄镜帮他解释前自己主动开口。
“此事是我的错,”方无道说,“我那日盗得玲珑舍利锁后又恰好撞见齐妃弃子的一幕,只忙着救下方祈。后来知道我山上来与这老秃驴会和,才知山下先帝驾崩,新皇即位已成定局,我若此时将舍利一事宣告天下,必会牵连出先帝遗腹子之事,我不想惹那么多麻烦,故才和老秃驴定计,选择秘而不发。”
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被带进坟茔,所谓真相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方无道昔日入宫盗宝,本是为留名炫耀,谁料世事无端,偏偏被他碰上那一场改朝换代的翻覆,他在这世俗的权力倾轧面前选择了退让,然而他最终还是要到这俗世中来,亲手揭开一切的真相。
“拿来吧,是时候该还了。”方无道叹息一声,一手摊开在玄镜面前,示意他将那枚玲珑锁从宝函中取出来。
然而玄镜却只是将那宝函摩挲数遍,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舍利不在我这儿,我已物归原主,”他没有看方无道,只是迎着沈孟虞恍然大悟的视线,轻轻颔首,“就是那一日临走时我交给方祈的那枚长命锁。”
长命锁,锁命长,先帝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全都寄托在这一片小小的金锁上,然而谁料阴差阳错,这一份心意竟在十七年后才重新回到它本应归属的主人身上。
“什么?你这老秃驴竟自作主张把玲珑锁还回去了?你他娘的这些天怎么从未告诉过我?你还是不是朋友……”
那边方无道骤然听闻舍利下落,气得直跳脚,这厢沈孟虞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空无一物的左臂,只觉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反而愈发坚定了要将这一切告诉方祈的决心。
“盗圣前辈,事已至此,我们尽快下山吧。”他出言制止了方无道骂骂咧咧打算和玄镜过招的打算,向二位禅师点点头,先一步踏出佛堂。
方无道答应过沈孟虞要帮他澄清真相,即使心中对这摆了自己一道的老友还有气,也只能暂时收手,先处理方祈的事。
然而他们二人才从昏暗的塔内走到已上中天的日光下,老远却见沈家的下人沈安正急不可耐地在屋檐下乱蹿寻人,看那架势,似乎已经把清凉寺的每一块地砖都翻了个遍,就差再上房揭瓦了。
沈孟虞从未见过沈安如此慌里慌张的模样,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刚欲开口叫住沈安,不防沈安扭头看见他,眼中一亮,一个猛子扑过来,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将京中变故说予他们二人。
然而即使他的声音压得再低,沈孟虞听在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
“不好了郎君,今日辰时杜姑姑拼死派人从宫中传话,只道冷宫事态有变,陛下要对齐太妃娘娘动手。方小郎恰好听闻此事,他担心太妃娘娘安危,已先一步入宫救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得非常抱歉最近断更有点严重,之前说过六月完结的话恐怕要食言了,大家如果觉得看得不够过瘾可以等完结了再一口气看结局,接下来还剩一个宫中副本解开一切谜团就完结了,预计70章正文完的章数不会有太大改变,只是以我卡文的速度来说会比较慢,还请小天使们担待一下,我也希望自己这第一篇文能写出想要的东西,不要烂尾。
佛塔、宝函在39、40章有所提及,有关舍利玲珑锁的内容见18、44章,“一切现成”是法眼宗的说法,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伏笔呼应就不多说了,本文是正剧或许读起来有点艰涩,如果大家有看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在评论里提出来,若我能解释的就尽量解释一下,给你们笔芯~
第64章 冷宫惊变
“陛下怎么忽然抽调这么多弟兄去冷宫把守,还限制宫人出入,可是冷宫出事了?”
“谁知道呢?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在前头闹得正凶,莫不是冷宫里有人听到风声,想趁机浑水摸鱼?”
“也不对啊,冷宫里住的都是弱不禁风的女人,再怎么有人兴风作浪,难道还有天大本事扰乱禁中不成?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我们堂堂禁军侍卫,如临大敌地去守那冷宫,这不是杀鸡焉用牛刀,平白遭人笑话吗?”
“笑不笑话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啊。陛下口谕,就是头儿也不敢多问,我们听命就是了。你我这还算好的,只在外围把守,我可听说那宫里夜间可还有闹鬼的呢,若是……”
一队禁卫自后宫高砌的朱墙边经过,墙头挂着的冰棱映着他们头顶金灿灿的盔甲,折射出的光芒与日光交汇在一起,几乎令人眼盲。
躲在墙后的少年有些难耐地眨了眨眼,脊背挺直,紧贴墙壁,尽可能地将身形往阴影里再缩一点。他屏声敛气地等着刺眼的金光渐渐黯淡下去,禁卫窸窸窣窣的抱怨声也消失在耳畔,他这才敢抬手抹去眼角不自觉流下的泪水,肩头一松,跌坐在地。
“咝……”
果然背上的伤还是会拖累活动啊,方祈嘴中溢出一丝低低的痛呼。他为方便活动,在入宫后便将外头的斗篷丢在一处偏僻的草地里,靠墙而立时背后的伤口与墙壁之间只隔了一层棉衣,滑下来时又不小心硌到几处凸起,简直不能再倒楣。
天寒地冻,伤势未愈,这一硌无异雪上加霜。方祈反手摸摸背后,没摸到血迹,只摸到一手冰碴。
他勉勉强强地向前挪了几寸,只将后背远离那堵刺人的墙壁,如此折腾一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听方才那两个禁卫的意思,似是皇帝亲自下旨要求封锁冷宫,还特意让禁卫前去把守,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是已先一步得到什么风声,专门设个套子坑人的意思。
方祈坐在墙下,趁着上一轮禁卫刚走的空隙仔细回忆方才听到的那一耳朵闲谈,心中沉沉。
他今日醒来得知沈孟虞出城去了清凉寺还未回转,还没考虑好自己要不要也跟去,就被上门传话的宫人打乱思绪。
那宫人手上拿着杜姑姑的信物,言语之间只道齐太妃有难,为提防皇帝先动手加害,还请沈孟虞尽快想个法子将人救出,说完便走,一刻也没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