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升沉 第109章

年却清都将近十年没见过年却升这样的表情了——这人仿佛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疼似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面色苍白苦痛地骇人,冷汗都顺着侧脸流下来了。白皙的额角青筋暴起,手腕似是在抑制不住地剧烈发抖,最终像完全脱力一般地,匕首咣当一声掉到地上。

姜冬沉使劲想要挣脱旁人的束缚,向前挣了两步,险些撞上架在项前的剑刃。年却升在剧痛中也没忘了再分神去看姜冬沉,见那剑刃差点割破姜冬沉的喉管,登时拼尽全力地大喝一声:“别管我!”话音刚落又呕了一大口鲜血,生生截断未落下的音调,扯哑了整个嗓音。

果真是,从未体会过如此刻骨鲜明的,抽筋剥骨般的疼痛。

好像有人生生将他的灵脉从体内抽离出来,搅得盘根错节再硬塞回身体里去,滞涩了浑身的灵气和血液。手脚逐渐变得冰冷无力,又被人一脚踩上去,骨肉筋血尽数糜烂,一抽一抽地阵痛,压上心口,逼得人想要干呕,可一开口,除了污血,什么都呕不出来。

年却清只看着都觉得心惊,一众弟子也被吓得不轻,哪里见过这个叱咤风云年却升露出过半分的痛苦软弱。年却清迟疑了一下,蹲下身去探他的侧颈。无果,向下,探到灵脉,指尖瞬时一滞。

半晌,他收回手,面色沉鸷地向身边的弟子道:“去联系侧主,问他是不是动用白月光了。”

凡人无灵脉。而修仙之人一旦修得,这脉络就也是生在血肉之中了。像凡人任何一根普通的经络一样,也是身体的一部分。若一个凡人手臂上的几条血脉突然被拧麻花一般地拧在一起,也定是痛不欲生的难受。

那苦痛并不来自身体,而来自心魄。无从医治,生不如死。

年却清没由得心跳加快,眼前颜色暗了一暗,以为是这几日休息不好,受了惊又蹲着太久,缓缓扶着膝站起来。不等站稳,猛地被什么东西一撞,向后一仰退了几步,砰地靠在石墙上,捂着眼蹲了下来。

那些弟子顿时顾不上年却升和姜冬沉了,叫了几声:“公子!”三三两两地围上去查看年却清的情况。姜冬沉当即撇开束缚,扑到年却升身前。抱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地将他拥抱在怀里。颤着声音唤他名字,害怕的不行。再精通医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执意要给他一点安慰一般,不断地重复着:“别怕,我在呢,哥哥在呢。”

年却升整个人疼得都麻了。混混沌沌地好像周身扎满了针刺,连姜冬沉双手担着他的地方都扎的受不了,在这样剧痛和麻木极端相生的时候,五感要命的灵敏,一时间嘴角又溢出一道污血,姜冬沉拿袖子给他擦拭,袖口就污红了一片。

只听年却清那边一群弟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烦人的要死,从中隐隐约约辩出几句:“公子您自己在自言自语什么呢”云云,片刻之后叽叽喳喳转为一片惊喜“公子您没事了!”随即又化为一片惊恐,“公子您眼睛怎么这么红!”

年却升闻言顿时周身一震,眯了眯眼看见年却清与平时无异地拨开人群向自己走来,一双眸子红的骇人,年却升张张嘴想要说话,姜冬沉凑过去听,只辩出一句含糊地:“怨……怨……”

姜冬沉当即会意,猛然看向年却清道:“你被怨灵附体了?”

不会错,年却升在怨灵附体这一行都快摸得门道出来了,听那些弟子的反应就知道,是怨灵上身的惯用手段。

年却清毕竟是没接触过怨灵的,加之他大悲大喜情绪动荡不定,何况,就算再老成持重,他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此处若有怨灵,他的确是最容易攻破的一个。

可这儿是北河的城郊,北河也是一大名城,没理由没有仙家驻守。此地离城心是很近的,何来怨灵?

年却清这时正冷哼着弓下身盯住年却升苍白的脸,一字一字地狠声道:“凭什么你想离开年家就能离开,凭什么你喜欢谁就能和谁在一起,可我父亲要杀我,我最信任的人却要灭我全族。年却升,凭什么?”

年却升全听得见,也知这是怨灵所为,于是并不答话,听他顾自絮絮叨叨念个不停,心中始终不安。——怨灵加持在人身上。双方品阶灵力都会大增。不过这强势的两股力量算盘交给怨灵操控,保不准出什么事来。

当初年却升不过十三岁,一记攻击打的尉迟宿躺了近三个月,全然恢复用了小半年。此刻年却升是个累赘,凭姜冬沉一己之力,根本打不过怨力灵力都突飞猛进的年却清。

何况此地还有几个虎视眈眈的年家弟子。

年却清还在自暴自弃地说着,数十年攒下?的怨恨和恶意无限放大,仿佛心尖都滴下血来。恨不得用言语就把面前的人千刀万剐。年却升痛苦的麻木,表情并无太多波澜,姜冬沉也知这些话全是怨灵所言,干脆不听,认真地给年却升检查身子,皱着眉一句不言。

年却清狠厉的言语没有得到半分激烈的回应,一通铁拳全打在棉花上,怨灵本性就暴躁,此刻更是窝火的不行。当即拔剑出鞘,红着眼喝道:“年却升!都死到临头了你还装什么冷静!我今日先杀了你心上人泄愤,日后再慢慢折磨你,看你还冷不冷静!”

话说到泄愤那一刻剑就骤然刺出了,动作快如闪电,直冲着姜冬沉心口而来,姜冬沉甚至来不及召出东南枝。一瞬间合上眼心想大不了就死在一起,可方一闭上眼年却升就当即竭尽全力地翻了个身,直挡在姜冬沉身前。长剑陡然刺入右肩,入肉两寸,刀刃被年却升徒手抓住,从肩胛中生生拔了出来。

这一串动作用完了年却升的所有力气,剑才摔倒地上,年却升整个人就软了下来,蹭了姜冬沉半身的血。姜冬沉猝然睁眼,年却升已经滑到了他腿上,眯着眼看见姜冬沉半段和广袖都被血染透了,徒劳地用完好的手掌去擦。可自然擦不下来,整个手心红了一片。终是叹了口气合上双眼。姜冬沉像是失了声,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年却升忽然觉得脸上一热,费力的抬起冰凉的手去擦姜冬沉的脸道:“哥哥,别哭……”

入眼的满目猩红似乎冲淡了一点年却清眼里的红。他突然退后几步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好像十分痛苦,浑身都在发抖。几个弟子才围上来要讲话,刚叫了一句公子,年却清当即咆哮道:“滚!!别过来理我!”

那几名弟子只好又退开,怕自家公子会出了什么事,都不敢离得太远。过了良久,年却清发着抖,腾出一只手使劲压住剑,声嘶力竭地喝了一声:“快来人!赶快!把年却升和姜冬沉关进去!快!!”

第61章 不问

等年却升和姜冬沉被拖进山洞,年却清使劲压着剑柄的手,才了无牵挂一般地松了下来。

年却清有很多地方和年却升很像。心中再有恨,也不愿杀人。

只是不想,自己竟落在杀意最深的怨灵手上了。

一众年家弟子见年却清独自蹲了良久都没有反应,大着胆子围了上来,三言两语地问年却清感觉怎么样。站在最外圈的一个小弟子听见身后有一阵奇怪的响动,便回过头去看。

方才回过头,当即被一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飞镖击中。直直被割破了喉管,他甚至还没感觉到疼,就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内圈的人只顾看年却清,哪里注意到外面的响动。那弟子倒下的一声响只惊动了一两个人,他们回头先是一惊,张开嘴还未叫出声音,就又被两记飞镖一击致命,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如此循环往复,十几个弟子最终只剩下在最里面弯着腰照看年却清的四个人。

年却清早已发觉,尉迟宿的动静再轻他也不会辩不出来。但这么久不见,他还是不太敢直面上尉迟宿,不免有些神情恍惚。可这一恍,随即被怨灵趁虚而入。

年却清缓缓扶着膝站起来,面前的弟子想为他让路,向后退了一步,不想踩到了同伴的尸体,回头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向年却清惊惶道:“公子……!他们……”

年却清并无理会,眯了眯眼看向前方,抬抬下巴道:“滚出来。”

面前是空荡荡的一片,左侧有一排灌木,但此刻无风,连灌木叶都没有半分响动。年却清右手执着剑向前走了两步,后面的弟子没有跟来。只听嗖的一声风响,一件精巧的器物飞出,又一名弟子被割破了喉咙。

可这一声响来自何处年却清倒是听见了,他弯腰捡起年却升掉在地上的匕首,向那声音来源之处直接投了过去。然而匕首一声闷响插在了一棵树干上。半晌,树后走出一个人来。

一身银白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着光华,腰悬一把长剑,可那剑和人的脸都被施术掩着,俨然是不愿让别人看到这是谁。

年却清身后的弟子惊呼一声:“尉迟家的人!”

可年却清始终没有什么废话,二话不说召剑出鞘,夺身上前与他短兵相接。两道上好的剑锋撞在一起,磨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在那三个弟子看来,两种步伐一轻盈一沉稳。剑光迎着骄阳光影重重,实在惊艳的不行。但他们大约是没看出,进攻的一直是年却清,尉迟宿的剑式看似凌厉,实则为挡。一击有真正威力的招式都没出,摆明了是不想伤害年却清。

尉迟宿不想与他有过多缠斗,几次想出手击杀那几名余下的弟子都未得手,年却清的剑步步紧逼,式式都是要见血一般地凶狠。那双眸子红的像要滴血,尉迟宿不忍看,只好始终盯着他的剑。这时年却清一剑平着横空而来,尉迟宿弯腰一避躲了过去,就势转过身绕到年却清身后,当当当当四声点住了年却清的定穴。

年却清自是解不开,恼羞成怒地喊道:“尉迟宿!你放开我!”

这个名字把年却清身后的几个弟子都喊懵了,面面相觑地心想尉迟宿不是死了吗。尉迟宿看准机会抛过去三记飞镖,两枚击中,剩下一人还机灵一点,侧身躲过,飞镖的锋芒堪堪碰上那人的侧颈,只留下一道血痕。那弟子连忙点亮家纹,大声喊道:“侧主!不好了!公子他被尉……”

话音未落,一记狠绝的飞镖直削入他的嘴中,锋芒凌厉地险些割下他的半个脑袋。

这一瞬间,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不再有绝望的咆哮,纷乱的剑音,慌乱的脚步。所有躁动都平息下来。在恍的人睁不开眼的烈日下,诧异地静谧出一分暧昧。尉迟宿解开年却清的穴位,对上他淡了一些的猩红双眼,微一偏头目光看向别处:“你哭什么。”

年却清的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他的身体此刻是由怨灵操控的,眼泪却是来自他本人。——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在这些天奔走忙碌中来不及生出的想念,这一刻全溢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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