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夫发觉柳晋面色变了,也往四喜那边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柳晋,眼神中先是有些惊疑,后又多了一些玩味。
柳晋命小厮去唤四喜过来,四喜正窘迫至极,见有人来唤,当即如蒙大赦般低头就走;那女子见了,竟然还不放弃,尾随了四喜走过来,使得柳晋脸色更加难看。
四喜臊着脸闷头走了数步,抬头一看前方站着柳晋,又一回头,身后紧跟着那女子,不由得产生一种前有虎后有狼的英雄末路之感。
柳晋笑吟吟的,像个温润和善的公子哥般摇着扇子,走前几步到四喜身前,昂首看下四喜的脸,口中关切道:“四喜是哪里不舒服么?”
四喜见他靠过来,下意识地便想往后退,听他问得莫名其妙,不由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柳晋的拳头已快如闪电地打在他的腹部,拳中含了内劲,四喜只来得及轻“唔”了一声,眼前一昏花,庞大的身躯便往前栽倒;柳晋将他身体稳稳扶了,面上仍挂着无辜的关怀神色,口中道:“不要紧罢?来人,把他扶到马车上。”
卫夫在柳晋身后,对他动的手脚看得一清二楚,面上虽仍是面无表情,心底已经偷笑起来。两个麻利的小厮上来将四喜抬进了马车,那女子想要跟上去,卫夫伸手将她拦了,道:“他身体不适,要在车中休养,接下来的路途,只能劳姑娘步行了。”柳晋站在车前看似担忧的往内看着,听了卫夫的说话,别过头来看他一眼,卫夫与他四目相交,二人皆心照不宣的会心一笑,便各行其事。
四喜神智是清楚的,只是吃痛间说不出话,就被人抬上车来。这马车外表华丽,内里也是极讲究,那两小厮将四喜放了就掀帘出去,而后柳晋一低头进了车来,到四喜身旁坐下,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四喜觉得腹部疼痛,虽然不似前次所挨的那般重,但能让像他这样体格的人痛到失语的必然也不算得轻;躺在垫子上捂了腹部,看着柳晋看似温润实则阴狠的面孔,也不敢说话。
柳晋沉默了好一阵,才弯下腰抬起四喜的下巴,平静的眸子中似乎暗涌着愤怒的火花,一字一句地道:“我的东西,在仍然是属于我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他人染指,你明白的罢?”四喜瞪着大眼看着他,这话柳晋曾经说过,但是他对陈玉儿的感情只是单方面的,柳晋明明知道,现在说这话,却是何意?
柳晋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抽了手回来,闷声不响下了马车,只留四喜一头雾水躺在其中。
过了一阵小厮将午饭送进车来,四喜尽数吃了,又撩起衣服看了下腹部,见并未如上次一般留下青色印子,疼痛感也消散了,便欲下车,却被小厮拦了,说是卫先生说了,今天之内他都必须呆在这车中。四喜更加一头雾水,只有照做。过了一会队列又开始移动,四喜坐在这松软华丽的车中,虽然轻松,但没有人闲谈,不久便觉无聊,索性躺下呼呼大睡。
20
柳晋虽然有名师指导过武艺,但本质上依然是个公子哥;卫夫则是标准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并不如几个武先生那般能骑马走一天,看够了风景后便上了马车。柳晋见四喜摊开四肢睡得没心没肺的,先是讶然,又觉好笑,也不理他,与卫夫并排坐了,自顾说些闲话。也幸得这马车建造得宽大,才不觉拥挤。
一路无话,行了两个时辰后,道路两旁渐渐出现了庄稼地,路上也偶尔出现三三两两的农夫,见了这么一大群衣甲鲜亮的人,无不侧目。
又行了约半个时辰,便看到了前处有个土城,城门处有些兵士站岗。
家人去给城门兵士递了路引,一行人顺利进了城;卫夫将那女子打发走了,而后包下城中一家客栈,让众人入住。
四喜早先在车中时便醒了,见柳晋与卫夫坐他身侧,颇觉尴尬,又见他二人低声交谈,也不敢出声打搅,只在旁边安静的坐了;柳晋与卫夫所谈内容多是京师官员某某人如何爱财爱色、某某人如何沽名钓誉、某某人又如何过于清正反近顽固、食古不化、尸位素餐云云,四喜无聊中听了半天,听其中提到最多的便是“梁相公”。
马车驶进客栈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喜待车停了便飞快跳下车,虽然车中极舒适,但如此近的距离面对柳晋,于他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安顿货物、喂马、准备饭食等一一做下来,便是掌灯时分了。由于携带了贵重物品,柳府众人一路行来皆是自备饭食。
四喜担心那柳晋又使人来唤他,忐忑地等待到了众人皆入睡时,柳晋身边的小厮也没有出现,心中略安,怀着逃过一劫的欣喜躺下睡了。
之后一路枯燥不提,众人晓行夜宿数日,一干家丁护院无不风尘仆仆、便是连长坐车中的柳晋和卫夫也是满面风尘时,才终于到了京师。
扬州城虽已算繁花似锦,但与这汇聚了天下英杰才子以及大半中原财富的京师相比,仍是相形见绌;一众乡巴佬们被满城的繁华炫花了眼,只有柳晋、卫夫及沈教头这几个呆过京城的人一脸坦然。
柳晋穿了身白袍,与卫夫二人打马行在队列前,不时低声对谈几句,领了这六十余人穿街过巷,直接来到了京城西面达官显贵世家集聚之地。这一片地区光是正二品以上大员就住了好几个,当朝宰相梁相公的府邸也位于此;其余官宦世家、名门望族,则更是数不盛数。
柳府的家人们也是见惯了大院子的,进了这条街,连着见了好几片连起来的气派府邸后,都不禁啧啧赞叹。
走了一阵后,在一处府邸前停了,只见门旁蹲了两个大石狮子,三间朱漆大门并列,门前立了十几个金冠华服的下人;那正中的大门紧闭,只有旁边的角门开了,不时有人出入,正门上挂了一张金匾,上书“柳国公府”四个大字。
那些金冠华服的下人中有个领头模样的见了这行人浩荡而来,领头的柳晋又气度不凡,下了台阶迎过来拱手道:“这位是?”
柳晋看他一眼,轻笑道:“柳护,你认不得我了么?”
被唤作柳护的中年人细看了柳晋相貌,当即张大了嘴巴,又惊又喜地呼了一声“小少爷?”后跑上前来牵了柳晋的缰绳,扶他下马,激动地道:“几年不见小少爷已长成这般大,小人一时真认不出来,夫人时常念着您呢,这下可好了,您回来了。”又回头冲大门口的下人们喊:“还不快把门开了迎接小少爷!那谁,赶紧的去通知老爷和夫人!”
国公府的下人们虽惊,却也不慌乱,有条不紊地开了门将这行人迎了进去,上上下下的一阵通报,几车货物皆拉进了院中整顿时,走廊处跑来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欣喜地叫了一声“二哥”便扑到柳晋身上。
柳晋笑眯眯的接住她,笑道:“都长这般大了还如此调皮,女儿家怎能在人前跑来跑去,爹娘没有收拾你么?”当下牵了那姑娘的手,只带了卫夫往内院去。
四喜与一众家丁被安排到一处厢房休息,自那日莫名其妙挨了一拳后,柳晋便没有使人来传唤过他,四喜认定这位公子哥必然是已经腻了做那羞人的事,很是高兴了一阵。
多日的餐风露宿,四喜颚下长了一圈胡须,面上也粗黑了一层;被安顿到房中后,洗了个澡便是一阵好睡,到了晚上才饿着肚子爬起来。
刚吃饱了的周管事批件外衣坐在桌旁休息,见四喜起来找吃的,冲着他直乐:“先把你那胡子刮了罢,你这样走上街去,别人得当你是契丹人。”四喜摸了摸下巴,笑道:“明儿再刮吧,我这肚子是真饿了,周哥知道厨房在哪边不?”
周管事给他指了方向,四喜寻到了厨房,刚一进门就把里面正在打扫的几个小厮吓了一跳,府中一下多了几十张嘴,厨房人的忙了半天才把饭食做够,好容易忙完了收拾收拾该休息了,突然一个八尺高的大汉头一低就进来把门堵了,又一脸胡须,不细看还以为是契丹蛮夷。
四喜问道:“还有饭菜么?”那几个小厮看清楚了四喜身上的家丁服饰,其中一个问道:“你是扬州那边来的?”四喜点头,那小厮啧声道:“江南之地也有人长这么高大么?饭菜的话现成的是已经没有了,你要是没吃够,便再煮些。”
四喜幼时在陈家的厨房中干了好几年,厨艺一道是非常不错的,当下挽了袖子道:“不烦劳几位,食材放哪的?”
随意煮了些东西把肚子填饱后,四喜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这柳国公府比之扬州的柳府大了许多,四喜摸黑走了一会,忽地旁边院廊有十几个护院打扮的人举着火把经过,看见四喜后高呼了一声“在这!”后便往四喜扑了过来;四喜一怔,左右看下自己身周,并无旁人;那些护院来势汹汹,尚未等四喜反应过来,已被人拿住了手脚,还把绳子捆上来。四喜惊道:“你们做甚?”那些护院也不理他,拿了团布塞他口中,将他绑成粽子一般抬了就走。
不一会四喜被抬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堂中,给放下地以后定神一看,见大堂上首坐着三个人,其中两个便是柳晋与卫夫,又发现他三人的面色都很古怪,转头看一眼绑了自己来的护院,见他们也是张口结舌的瞪着一处,便随他们的目光往左边看去,只见左边不远处也站了十几个护院,绑了个人在中间;四喜看向那人,那人也往四喜看来,四目相对,两人都乐了:只见那人也是如四喜一般八尺高的大汉,一样的眼大眉浓,熊背虎体,络腮胡子,跟四喜往那一站,简直好似双胞兄弟一般;只不过其身上穿的是武人常见的青色袍子,而四喜穿的是下等家丁服饰。
卫夫表面绷着,心下暗笑;柳晋也是憋笑憋得辛苦,对绑了四喜来的那批护院道:“这是我府中的下人,你们绑了他做甚?”护院们也觉得汗颜,赶紧把四喜的绳子给解了,四喜活动下手脚,看一眼那胡子大汉,又看一眼上座的柳晋,低了头想告退,柳晋已向他开口道:“四喜,你这夜的不睡,在府中乱跑甚?”四喜道:“我去厨房中煮饭吃。”坐柳晋旁边的年轻人听了,将手掩到鼻下似是咳嗽,只是身体已笑得微微发抖。柳晋也是忍俊不止,道:“君子远庖厨,你问国公府的人要便是了,何必自己去煮?”四喜看了一眼柳晋,奇怪地道:“老爷,我是下人,不是君子。”
“哈哈……”柳晋旁边那年轻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抬手指了指堂下还被五花大绑着的胡子大汉,又指了指四喜,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柳晋咳了一声,对四喜道:“你且先在旁边候着。”见四喜退后几步站到护院群中后,又对绑了胡子大汉来的那些护院道:“将他也解了吧。”
21
胡子大汉松了绑后,柳晋挥退了闲杂人等,厅中只余下四喜、胡子大汉、及柳晋等五人。
那胡子大汉看了下四喜,对柳晋道:“既然文卿府中这位兄弟与我相似,不若让他替我去?”
柳晋与卫夫对视一眼,转首向左在一旁的年轻人道:“大哥以为如何?”
被柳晋称为大哥的年轻人看去二十八、九岁年纪,眉眼间与柳晋有几分相似,不过长得要正气许多,不似柳晋般女相;唇上留了修剪得极工整的短须,嘴角挂着的浅笑倒是与柳晋如出一辙:“伍大人是梁相公的门生,他的酒宴,若是忠之在京师却不去,恐被小人疑威远军与梁相公离心,借机作梗,便为不美;不过京师中也没几人见过忠之,便是让人顶替一回,应也无妨;伍大人一向恶武人粗鲁,也无兴趣与军中人结交,这一场酒宴不过是去表个态而已。忠之的老师山石道人难得下山一次,忠之想去拜访他老人家,也是一片孝心,不若成全了他罢。”
柳晋道:“大哥既然如此说了,那便让我府中下人暂且顶替这位游击将军几日吧。忠之,你这一去来回须得几日?”
胡子大汉道:“最多不过三五日罢,家师下到俗世一向是不待久的,若去晚了我生怕错过了。”
柳晋点头道:“这期间京中一切应酬,便先由四喜替你,切记早些归来。”
胡子大汉点头道:“我理会得,这便去了。”说完冲几人一拱手,也向四喜一抱拳,转身甩开大步去了。
四喜不知不觉就担上一份冒名顶替的工作,其余几人也全然没来问他肯不肯;那柳晋只冲大哥柳颜笑道:“弟现在一介商人,官员们的酒宴,上不得席面,明日的酒宴,便劳大哥带着这位‘游击将军’去赴了。”柳颜笑回道:“这是应当的。”兄弟俩看起来极为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