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宰相府待客的偏房,以柳晋的身份等在其中已是逾越,何况是他的门客卫夫?将柳定国送到后,卫夫便退了出去。柳定国神色复杂地对柳晋道:“我好歹也是一军之将,总被文卿这样绑来绑去,说出去怕不让人笑掉了大牙。”柳晋淡然道:“若是捆一捆能改变一下忠之这轻率的个性,我倒是极愿意的。”柳定国也不与他做口舌之辨,到一旁椅上坐了,道:“以你我身份,能坐到这偏房来等待梁相公召见,倒也真稀罕。”柳晋望他一眼,叹气道:“若忠之将用在战场上的大智慧分出少许用到官场上,你我之路便好走多了。”柳定国嘿嘿一笑,道:“文卿莫来夸我,战场上,对面是敌人,后面是兄弟,打起来有甚难的?官场上,前面的不一定是敌人,后面的不见得是兄弟;枪头歪半分,便万劫不复,实不适合我这样的粗人。”
两人等了约一个时辰,梁相公下得朝来,见了他二人,相谈了片刻后,二人叩拜出来,卫夫领人候在外面,待二人上了马车后,打道回府。
车中,柳定国道:“文卿如此急着走?”柳晋点头,语气平淡地道:“前几日我虽行事低调,但今日与你拜见了梁相公之事,是瞒不过我大哥的。此时不走,待他反应过来便迟了。”柳定国摇头叹道:“兄弟二人,竟阋墙至此。”卫夫闭口不语,他们家中之事,他是不便插嘴的。柳晋神情淡然,仿佛所说的是他人之事一般:“本朝向来不容一家人中有二人同居高位,我若有所图谋,大哥的前路便危矣;古来权之一道,从不是区区亲情可阻。”柳定国望他一眼,神色复杂地道:“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如何会上了你的贼船。”柳晋听了这话,嘴角微扬,笑得温润亲和:“因为我是较好的选择——忠之是明白人,自然是清楚的。”
卫夫坐在一旁,绷着脸看不出表情,心中冷笑不止。他二人与柳颜是血亲关系,话中便颇婉转,只是那柳颜,又岂是“较不好的选择”这样的话能够带过的?自六年多前卫夫进了柳晋的幕府后,便开始在京中埋下眼线,数年来虽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对京中之事也多有了解;柳颜蒙祖荫得了御史中丞的位置,其行事之杀伐果断、手段之狠辣,较柳晋更甚数倍,被其一封奏折弹劾倒的五品以上大员便有三位之多;梁相公曾私下评他“貌似忠良,实则奸滑,胸襟气量差其父远矣!”也正是因为梁相公这种态度,柳晋才来走他的路,让柳颜嫉恨不已。
24
回了柳国公府后柳晋给下人们放了半天假,让他们去街市买些特产带了,晚间整顿好行李,明日一早便启程回扬州。
当夜国公府摆了送行宴席,席间柳颜拉着柳晋的手,关切地说了许多话,柳晋也极感动地向兄长道谢,两兄弟看起来兄友弟恭,极为亲近。
第二日凌晨柳晋一行人天不亮就出了城,柳定国身着布衣打了马来送,直送到城外十里处,才将离去。四喜假扮将军那几日,与柳定国的两位亲信军士闲谈时,听了许多边疆酣战、血满黄沙的故事,也知道这位与自己同年的年轻将军虽然声名不显,但已是北国疆场上数一数二的大将,这时见他风采,心中颇为蠢动,恨不能也去沙场上搏杀一番,做些功垂千古、扬名立万的事业来。不过四喜也深知此愿无望,只心中幻想了下,便收敛回心神,扶稳背上长枪,随着队伍往归乡之路行去。
马车中,卫夫面色凝重地对柳晋道:“大公子没有来送,并不合理。”柳晋脸色沉静得如同一块岩石,口中略带讥讽的说道:“许是忙得没有时间来演戏吧。”言罢与卫夫对视一眼,二人心中都有了底,不过并不需要明说。卫夫道:“我们这一行人虽然显眼,但人多势众;正面刀兵相对的话,一来我料大公子手中并无可用之兵——威远军他是万万指使不动的;二来在中原内地私自调动兵马,罪同谋反;三来,若买山间草莽相对,人多便容易消息走漏;凭此三点,我以为,正面攻来概率是很少的。”柳晋看了卫夫一眼,异常冷静的道:“纯和缘何以为,大哥现在已对我起了杀心?”卫夫面无表情地道:“大公子心中所想,我并不知。不过万事须得防备万一,从最坏结果先算起,方能杜绝隐患。”
柳晋扭头看向车窗外的天色,脸色阴沉,久久不语。半响后出声道:“以纯和之见,当如何应对?”
“一是务必星夜兼程,尽早回到扬州。二是调遣数十精干之人,在公子周围随侍,以防暗箭。”卫夫侃侃而道:“三是请公子尽量莫要出马车,普通弓弩,是射不穿这车身的。”柳晋嘴角抽搐了一下,道:“纯和会不会太过小心了?有此必要么?”卫夫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道:“公子与大公子的差别在于:公子最终总是给人留了后路;而大公子向来是喜好赶尽杀绝永绝后患的。故在下与文秀兄、忠之兄,皆不取他。”
柳晋沉默不语,卫夫又道:“据我这连日来的观察,这十人皆是勇智具备之人,为公子车马随侍,可保安全:沈教头、陈四喜、李……”
“四喜?”柳晋意外道。
卫夫目不斜视,神色自若地道:“这人个性沉稳、率真刚直,又观察入微,行事让人放心;若加以扶持,他日难免不是可造之才。”
不多时沈教头、四喜等十人被招到了柳晋马车附近,卫夫变戏法似的从马车底下抽出来十套精工制作的铁链铠甲给他们批了,又各自装备了堪比军中精锐刀兵的兵器,连柳晋都看得目瞪口呆,私下问他道:“你从何处弄来的?”精锐兵器倒也罢了,那铁制的铠甲一向是受朝廷管制的,非军队不能装备。卫夫面无表情地道:“跟忠之兄借的。”柳晋默然,这种话他当然不信,只在心底默默同情柳定国。
其后卫夫向众家人许了重赏,要求星夜兼程加快回程速度,众人皆应了;归乡心切加上重利在前,一路辛苦下来也没人抱怨,每日行进的路程都比来时多了许多,数日后,便踏入了扬州境内。
这一日的上午,行到了离扬州城只差几十里地的一处小镇,柳晋见众人皆极疲惫,再加上已近扬州,便松懈了戒备之心,包了镇中的客栈,让大家休息半日,明日再启程回扬州。
四喜连续数日的赶路又蓄了一圈胡须,找了刀来刮干净了,摸了下清爽的下巴,然后与几个仆役一起煮饭食。
本来四喜是不需要帮助煮食的,不过连日赶路,做饭的几个仆役要做这许多人的饭食便极累;四喜见了,主动去帮忙,他一个人做事起来能顶两个人使,那几个仆役皆轻松许多,对他甚是感激。
柳晋多日藏在马车中,精神不振,人也萎靡了一些;在这客栈中整顿休息后,便命人清场了庭院,摆茶煮酒,好好的休息了一番。卫夫也与他同坐,不时商谈些闲事。
午饭时四喜将二人的饭食端到庭院中,给他二人摆了。这数十日来四喜与沈教头等人近身随侍柳晋,柳晋没再对四喜出手,四喜对他的厌恶之心也按捺了下去,只自行做好本份工作,并不怎么去关注其它;上酒菜的时候,四喜摆好了杯盏转身欲走,却见园中角落里的一棵树后有亮光一闪,接着风声呼啸而来,四喜立时将庞大的身躯一旋,瞬间扭身扑向桌边的二人。
柳晋是习武之人,听到了这风声后,下意识地身体往前一倒,躲到石桌下面;在倒身的瞬间柳晋见四喜冲他二人飞扑而来,而后手臂暴伸,将卫夫揽入怀中,按到地下。
弩箭射到石桌上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那刺客见一击不中,甩开弓弩转身就跑;沈教头在屋中听见动静,手持长枪出了屋来,立即追将上去;四喜从地上弹起身,松手放开仍未反应过来的卫夫,大步迈开跟沈教头去追那刺客。
在庭院中服侍的几个仆役此时才回过神来,惊吓得不行,赶紧去扶柳晋和卫夫。
柳晋狠狠瞪着四喜的背影,内心五味繁杂,脸上表情极复杂;他倒身躲避的瞬间,见四喜飞扑过来,心中有一瞬似乎微微有些惊喜,结果四喜手臂一伸穿过他揽住了卫夫,将其扑倒,全程没有看他一眼,令柳晋有种无法说出口的怪异感觉。
事实上四喜做出的是最正确的选择,柳晋是有武功在身的,这么远的距离射过来的弩箭轻松就能避过;而卫夫是个彻底的读书人,手臂比柳晋还纤细,耳目聪颖的程度也不能比,自然是要优先护他的,这个道理柳晋冷静下来想想便也明白,只是心中不知为何仍然极不是滋味。
那刺客身手灵敏,院内外几十家人追捕仍让他逃了,沈教头见他身上穿的是客栈小二的服饰,便在店中一搜,果然找出被捆了手脚堵了口的原小二,将他松了绑后,沈教头设立了隔离带:非柳府中人,即便是店家的掌柜,也不能入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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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夜间,后院走廊挂满了气死风灯,沈教头带人彻夜看守且不提,柳晋的上房中摆了酒菜,唤了四喜来侍立,独饮了几杯后,柳晋看一眼微低着头垂手侍立桌旁的四喜,道:“抬起头来看我。”四喜抬头看向柳晋,柳晋见他目光直率,不似寻常下人的畏惧躲闪,也没有奸滑者惯见的刻意讨好或故作坦荡的虚假,点头赞道:“若论识人,我果不及卫纯和。”
四喜目露疑惑之意,柳晋见他神情表露仍是如此直白,整个人情绪变换便像是写在脸上了一般,不由得轻笑出声,摇摇头道:“虽是赤子,不过也太执拗,不知变通。”言罢轻饮了口酒,淡淡地道:“男儿重情本是善,却也要看值与不值,可不可为。我观你如此隐忍,打定的主意多半是终有一日要带陈玉儿远走高飞罢?”
四喜心头一震,虎目睁圆瞪向柳晋;柳晋凤目微迷,神情中带了几分讥讽之意地直视他道:“或许你心中认定所为之事,皆是出于对陈玉儿一片赤诚之心,全是为了她好;但你是否想过,别人会不会领情?那陈玉儿出声富商之家,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以你身份,能让她继续过这种荣华富贵人上之人的日子么?”
四喜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柳晋不理他,继续语带讽刺地道:“何况女人这种东西,向来是最不知好歹;对她好的,她就知道感恩么?便是杀父仇人,若是讨她喜欢,也一样依顺于你,何况我并未动陈家之人半根手指,还处处照顾;你凭何认定陈玉儿知了我所为之事,便会舍得离了我跟你走?”
看一眼四喜青白的面色和开始游移的眼神,柳晋觉得心中似乎出了一口恶气,舔了下嘴唇,轻薄地道:“既然你我有言在先,我亦不是食言之辈,不若与我做个约定如何?”
四喜抬眼看柳晋,神情惊疑不定。
柳晋嘴角上杨,语带调侃,悠悠地道:“此番回了扬州,我来将陈家变故告知陈玉儿,若她心生异动,我便一封休书休了她,放她出府。”
四喜闻言,眼中神色一动,复又黯淡下来。
柳晋哪会看不出他的反应,轻狂笑出声来,道:“看来你也知道,那女人对我是如何痴心的;那便,假若陈玉儿离不得我,仍愿意做我柳晋的正室,那我也不赶她,即便是哪日生腻了,也将她如柳府大夫人般将养,条件便是你要调到正房来随侍我,如何?”
四喜没料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惊讶超过了愤怒,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柳晋见他蠢熊般的呆样,心中好笑,又舔了下嘴唇缓缓说道:“若你拒绝,明日我归府后,陈玉儿便不再是柳家的正室夫人;你可以领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她自行离去。”
四喜不出声,只愣愣的瞪着柳晋,胸中千般念想;他虽不是什么胸怀大志的英雄人物,却也不甘心做他人玩物;心头幻想起与陈玉儿双宿双飞的美好将来,恨不能立刻开口拒绝他;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哑了声,眼前一花,青丝高盘、满头簪花、一身华服的陈玉儿仿佛出现在眼前,柔柔的嗓音甜甜地道:
——四喜哥,
——我替夫君与你皆求了平安符。
——保佑你们平安归来。
提起柳晋时,陈玉儿目中闪烁着的幸福光芒,笑得像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四喜心中一酸,虎目中有水光闪动,猛地把头别过去。
柳晋的声音仍是略带些讥讽、略带些慵懒:“这也需要犹豫么?你到底是只想得到那女人,还是真为她的幸福着想,是极简单的选择吧?”
四喜握紧了拳头,心中黯然地想:我只要能时常看见小姐,便是不能与她说说话,不能听她唤我做四喜哥,也觉得幸福了。那小姐的幸福是什么呢?便是做这恶质姑爷的夫人,终身荣华富贵,无忧无虑么?小姐……小姐她、她是喜欢这恶人的罢……
四喜愈想愈消沉,垂了脑袋不理会柳晋,柳晋见他神色,心中冷哼了一声:英雄如季文秀,为情所困下,也不过一愚夫,何况这只蠢熊?为一个女人,做出这副小儿女情态,当真可笑。
想起这蠢熊对陈玉儿几乎是完全不求回报的痴恋和付出,柳晋心中不知怎的有些许烦躁,站起身来往四喜移步;他身量只及四喜的耳畔,但四喜看他逼近,眼中竟被他气势压得出现了一丝换乱,又握拳忍住了,沉重地道:“小姐想走时,你是不会为难她的罢?”
柳晋心中那一缕烦躁视乎扩大了一些,神色一冷,伸手去解四喜的衣裳,口中淡淡的说道:“我是从不亏待老实听话的人的——坐到床上去。”